待程绯脚步声远去后,林栀清懒洋洋地舒展着腰身,漫步起身掀开了窗楣,淅淅沥沥的雨滴像水雾一般飘过来,她伸出手触碰飘零的雨滴。
绵绵仿若细长的针线。
一滴雨稳稳当当地落在林栀清掌心,跳动片刻,竟然变成了一只云雀。
林栀清垂眸望着它,笑道:“帮我看着她。”
那云雀歪着头望着林栀清,直到她变出一些谷粒,才迅叼起几颗,振翅飞远。
自云雀消失的地方,一颗水晶球凌空升起,上面正在掩映着程绯的画面。
…
***
程绯翻过了两座山,虽是深秋,数个时辰的奔波已然让她额前冒了汗。
忽然,她看到了谁,欣喜小跑几步到那女人身前,又皱着眉,眼中满含关切和责备:
“娘!怎么不好生在家养病,好端端地出来做什么,今日天冷又下着雨,您可别染上了风寒,到时候身子又要不好了……”
正掩面咳凑的程娘子闻声驻足,兴许是有些眼盲,好些功夫才认出她来:“阿绯,我差点以为你也要不见了,幸好、幸好你没事……”
她压抑着哽咽,面色青白,仿若雨天的云层一般,她失而复得似的牵起程绯的手,顿了一会儿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凑。
“娘,您别急,阿绯这不是回来了嘛,阿绯还好好的,咱们回家。”
程绯给她顺着背,思绪却透过母亲,想起了一个娴静的青衣女子的身形,那个女子她先前从未见过,只她身上有一种好奇怪的感受。
当那个女子的指腹抚平自己泪痕时,手指相触的肌肤传来酥麻的触感,竟然与她掌心的玫瑰遥相呼应,害她差点就要在女人面前暴露自己。
不过那女子应当是没有察觉太多,事态还未到不可控的地步。
说来奇怪……
她在河边望着自己父亲尸体时,甚至能够一清二楚地感受到那女子的接近,模模糊糊感应到她躲藏在树丛后面的影子。
程绯很难形容这种牵连。
不多时,她稚嫩的脸庞摆出一个冷笑。
若非如此……若非那女子一直在看,她也不至于违心委屈自己,趴在土里叫那个混账爹爹,那亲昵的口吻即使现在想起来,也依旧觉得恶心。
程绯下意识瞥了母亲的手臂,袖口往上可以依稀看出紫色的淤青,她清楚的知道,娘亲身上的这种淤青,遍布全身。
可如今没了他,便再也不会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许高兴,小心翼翼地张口试探道:“阿娘,父亲他……”
程娘子眉头紧蹙,唇边露出苦笑,温柔的语气满含疲惫:
“别怕阿绯,爹爹他事务繁忙暂时脱不开身,用不了多久会回来的,不怕啊,等到时候回来,罚他去城里给阿绯买糖葫芦好不好呀?”
程绯面容神情复杂,却在程娘子回眸望向她时顿了顿,绽开一个灿烂纯真的笑容:
“嗯,好!”
油纸伞并不大,母女二人都挣相将伞面倾向对方,细细密密的雨珠天然为母女二人勾勒出一层雾蒙蒙的银色丝线。
林栀清在小木屋中地望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珠,那上面的视角随着她拈起的手指不断变化。
她没有遗漏任何细微的表情,包括那个冷笑,不多时,林栀清神色浅淡地说:
“这孩子聪慧。”
她顺了顺茶盏,上面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她微微低头吹着,抿了一口,又轻声道:
“不仅聪慧,也善伪装,若不是那碗鲫鱼汤,我倒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
系统道:【宿主,您在那汤里面加了什么?】
“一点鉴别真话的药剂罢了,不会伤身。”
“我早便觉察,她喊出那声爹爹,心里当是不情愿的,流的那眼泪,也怕是糊弄。”
她轻抚着头发,木梳有一搭没一塔地梳,她简单挽了个发髻,起身道:
“罢了,无论如何,先去家中探访一下,再寻她行为本因吧。”
杀人总要有个缘由。
随着一声吱呀,林栀清眼底闪过一丝烦闷,似乎是不满这雨声,天青色的光晕在眸子中闪烁,再抬眸,雨刹那间停滞。
她提起了衣物下摆,小心翼翼踩着几处没有雨坑的地表,遥遥望见个衣着补素的小姑娘,洗的发白的衣服打满了补丁,穿的不是绫罗绸缎,却难得干净白洁。
林栀清认得她,是学堂里面听学最为认真的孩子。
小姑娘约莫**岁大,一见人就腼腆地笑,又生得干净满身书卷气,讨喜的很。
“李文君,怎么来这里啦?”
被唤作李文君的孩子似是有些害羞,低下头轻声细语道:
“林先生,您昨天没来学堂授课,怕您染了风寒,家中又无人照料,我便想着来看看,万一您生病,我兴许能帮上什么忙……”
林栀清颇感欣慰,笑道:“我身子无恙,文君就别担心了,这几日去隔壁村子有事要办,先给你们放放假,就好生歇息吧。”
她在不眠山蛰伏七年倒也不是没有功绩,修炼间隙,着手行办了个学堂,名声就此一炮打响,不眠山村民几乎无人不识、无人不晓。
来上学的娃娃都听话可爱,村民们对她这个“教书先生”也很是尊重,遇见便会抬手作揖,笑问一句“林先生安”。
林栀清拍了拍文君沾上的尘土,拈起手诀消散了弄净粗布衣衫的泥浆:
“再过几日,兴许你会有个新同窗。”
……
***
“吱呀——”
那摇摇欲坠的房屋很难说可以住人,林栀清抬脚跨过门槛,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铺天盖地的尘土气息,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死亡的味道。
书中对于程娘子并没有太多笔触,只道容貌清丽,因病早逝。
林栀清默然走近那个床榻上面的女人,她脸色苍白如纸,时不时的几声咳凑猛烈到将肺咳出。
消瘦到只剩下骨节的纤纤素手怀抱着一束嫣红的玫瑰花儿,笑容慈祥,是个难得一遇的病美人儿。
可惜了,命短。
见到林栀清这不速之客,女人神色一怔,神色中删过一丝惊讶,挣扎着下床,又被林栀清按了下去,开门见山道:
“冒昧叨扰,您是程绯的阿娘吧。”
那女人宛如一片将要凋零的枯叶,让林栀清忧心她会不会下一刻就要去见阎王,那女人猛地一阵咳嗽,道:
“林先生,您叫我程娘子便好,家中清寒,也没能给您斟上热茶……”
“无妨无妨,您注重身体便好。”
几番客套,林栀清面上笑得大方,却不着痕迹打量着程娘子瘦得只剩骨架的胳膊,将那上面可怖的淤青尽收眼底。
她悄悄拟了个手诀,一圈绿色的光晕带着治愈悄然而至,程娘子咳凑得不那么要命了,腾出些力气与她搭话。
“林先生,咳咳……置办的学堂,咳咳,在不眠山很是出名呢。”
林栀清作势羞涩掩面一笑,装出几分谦虚来:
“哈哈,哪有哪有,我也是想让更多大山里的孩子有机会体验九年义务教育,响应乡村振兴的号召嘛哈哈。”
程娘子:“……?”
林栀清一顿,赶忙掩饰,恰逢程娘子一阵猛烈的咳凑,连忙给她顺着气,又拈起手诀加重了那道治愈的光晕,慌忙之间趁乱搭上了她的脉络。
这脉象……
林栀清不禁皱着眉,程娘子居然没有心跳!这是已死之人的脉象,可她为何还能行动如常,没来得及多想,便又听见门被猛地推开了:
“吱呀——”
“你放开我娘亲!”
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瘦小的影子飞速扑过来,行动之快到带起一阵风,很是粗鲁一把推开林栀清,林栀清没设防备,堪堪推后几步才稳住身形。
这孩子没礼貌。
林栀清好整以暇地瞥着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调侃,温柔贤淑的程娘子却罕见地发了脾气:“程绯!咳咳,咳,怎能如此不讲礼数,给林先生道歉!”
气势汹汹的阿绯就像是只偷偷张牙舞爪的小兽,被母亲批评后耷拉着眼皮子,恢复了往日的乖巧,不情愿地委屈巴巴道,“……对不住林先生,我先前不知道是您,还以为是有心接近娘亲的坏人。”
真是话里有话,针锋相对之意溢于言表。
委屈的神色在程娘子背过身时,化为警告。
林栀清垂眸轻咳几声。
一听这话,程娘子咳凑地更厉害了些,她本就病弱,这一咳凑,整个身子都在颤:
“我一个病秧子,咳咳……有什么好接近的,阿绯,咳咳……就算不是林先生,对别人也不许如此,明……白吗?”
程绯怕程娘子动怒伤身体,安静地缩进木屋角落的阴影处,点了点头。
林栀清慢悠悠地摆了摆手,正色道:“程娘子,不瞒您说,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了程绯。”
程娘子惊诧地抬眸:“阿绯?”
林栀清故作深沉地望着程绯:
“没错,程绯这孩子如今已经有七岁了,放眼望去,不眠山这等年纪的孩子都入了学,阿绯她怎么……”
“我不去!”
缩进角落的程绯又忽然冒出来,切声道:
“娘,我要在家陪着娘!我不去学堂!”
程娘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是个很长很浓重的叹息,程绯闻声忽然静了,安静地注视着程娘子的一举一动,良久,程娘子轻声道:
“阿绯,先出去。”
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却染上了不置可否的强制意味,程绯一步三回头,最后贴心地将门也合上,连同门外那一轮无声无息落下的暖黄色的夕阳。
林栀清悄然放轻了呼吸,她直觉程娘子即将出口的话很重要,便有耐心安静地等待。
没了最后一抹夕阳,程娘子整个人仿若静置在阴影中,只能大致看出一个女子的轮廓,还带有几分与她温柔气质格格不入的寂寥落寞。
她轻声道:“林先生。”
林栀清闻言拂上她的手,那真的是很瘦弱的一双手,消瘦到只剩下骨头。
“咳咳……阿绯这孩子,自小便是玲珑心窍,善于察言观色,却从来不说,咳咳……”
“事到如今,我就直说了,您方才,咳咳……在我身后放置的那抹藏青色的光圈,应当是,咳……仙家的万愈蕴吧,这么好的东西,用在我这个将死之人的身上,可惜了……”
林栀清一怔,心脏被什么揪住了似的。
程娘子无声地苦笑,眼底闪过一抹凄凉,却在眸光扫过门外那个鬼鬼祟祟偷听的小小影子时,被病痛折磨地灰蒙蒙的瞳孔倒映出一瞬间的温柔明媚来。
她抱起那一捧花束,动作轻柔地一下又一下梳理着带着露水的花瓣。
那清晨采摘的露水悬挂在花瓣儿的边缘,晶莹剔透的水珠落下时,仿若自脸颊轻轻滑落的泪。
“阿绯这孩子弄来这些,咳咳……可我却知道,不眠山终日严寒,哪里来的花儿!”
“按理来说,咳咳……我一年前就该去了,可抱着这花儿,苟活至今,林先生,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
程娘子定了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瘦骨嶙峋的手腕竟如钢铁般钳制住林栀清,林栀清一时不敢动弹。
“咳咳……阿绯这孩子不是普通人,若是一辈子,咳咳……安居在我身边反而埋没了她,我知道,咳咳……她不属于这里……”
程娘子咳凑着,附身到林栀清耳边,轻声说道:
“林先生,咳咳……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
那年冬日来得很急,不眠山被笼罩着一层层白茫茫的霜雪,与那场雪一起降临的,还有纷飞落下的纸钱,和一身素白的程绯。
她似乎是只着一席孝衣,在冰天雪地里冻的发抖,只寒风中露出的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又带着数不尽的迷茫无错。
程娘子的丧事来得突然,却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虽是新年,却染得全山缟素。
温养死人魂魄本就属于大逆不道,更何况年仅七岁的程绯并无那等滔天之力。
那日,许是料及程娘子时日不多,林栀清到底没有告知她那可怖的真相,又或许,对于程娘子而言,知道与否并不会改变什么。
因她对阿绯的爱始终如一。
程娘子手臂上遮掩不及的淤青,论及程父时担心与害怕并存的神情,老旧木屋中随意摆放的酒罐子……
酗酒、家暴、无所事事的父亲。
林栀清不能说自己毫无私心。
在新年众生敲响的那一瞬,程绯迎着满天风雪踏进了林栀清的木屋,随后跪拜,叩首,再跪,再叩首。
起身时脸庞已然流下两行清泪。
林栀清默了默,终是开了口:
“程娘子这般……我也别无他法,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阿绯跪在地上,手指指节冻得发白,嘴唇也是青紫色,只露出一双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林栀清,小心翼翼地,声音颤抖:
“林先生,您可以再收留我一晚吗。”
她终是叹了口气,“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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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兀自成了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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