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
文/沐清雨
当天傍晚,方母抱着一束层层包裹的红玫瑰从外面回来。
冰城的冬天就是这样,鲜花在外面分分钟就会被冻伤,包装是个技术活。
方母爱花,每年开春都会在一楼外的小花园撒下花籽。玫瑰的花期是五六月份,虽然冬天在温室养护,做好光温和水肥方面的管理也可以开花,可家中的光温不好掌握,今冬她那些盆栽玫瑰一朵没开。
方屿里接过花处理:“小区门口那家花店买的?那老板做生意不实在,下次我去买。”
方母解释:“就剩这一束,老板说都开了养不了几天就得谢,给我打了对折。你想办法救一救,让它们多开两天。”
方屿里失笑:“就像冻伤的鲜花无法恢复活力一样,它都开始掉花瓣了,我救不了。”
方母嘀咕了一句,应该是吐槽女儿身为专业人士还救不了几朵花,方屿里没听清,笑问:“您这么喜欢玫瑰吗?我爸年轻时送过给您?”否则依母亲的节俭,怎么舍得买鲜花?
方母撇了撇嘴:“你弟弟小时候看见别人喝健力宝非闹着要,我打了他一路都没买。你爸哪儿有闲钱买花。”
方屿里小时候家里确实不富裕,父母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不过几十块钱,一家四口住在12平米的出租屋里,姐弟俩儿睡的是上下铺,零花钱只限每天一根冰棍。确实没有闲钱买花,方敬年更没那个浪漫细胞。
方母笑着说:“那年搬家,你不是给了我很多花籽嘛,我全种下了,结果只有玫瑰开得最好。我想起来你包过的花束,心血来潮摘了几朵用报纸包了送给你爸,纯是逗他玩的。”
那是方敬年第一次收到花。当晚,他找个了大开口的饮料瓶,把那几只玫瑰小心地插起来,隔天下班又买回个玻璃花瓶。
他很少主动联系方屿里,那天特意打电话给女儿,问新鲜玫瑰如何养护,才把那几只玫瑰移过去。从那年开始,方母每年都种满园的玫瑰,她以为丈夫喜欢玫瑰,却一直不知道丈夫喜欢的是种玫瑰的她。
方屿里把那束快开败了的玫瑰放下,套上羽绒服出门,再回来时带回一后备箱的玫瑰和几个足够大的装水容器。等方敬年下班,她向父亲请教制冰和取冰的方法,然后给那几个容器放在院子里装满了水,把玫瑰放进去。
几天后,方屿里指着那几个冻着玫瑰花的冰块对方敬年说:“爸,您加个班?”
她是要让玫瑰盛开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
方敬年和女儿一起完成了这个浪漫的创意。
出发去波兰那天,身为领队的纪清舟来方家接人,看到院子里那两个一米多高的冰雕玫瑰,震惊难以言表。
方屿里挑眉:“那天在工地看到冰块里有鱼,我妈又买了开败的玫瑰,就想到了这个。”
纪清舟竖大拇指:“不愧是获得过设计行业顶级荣誉的人,失敬失敬。”
方屿里不吃他这一套:“纪部长这不是恭维是捧杀啊。”
纪清舟神色认真:“我是真的叹服,字字真心。”
波兰国际冰雕艺术节一行,方屿里对父亲也有了叹服这种情绪。
纪清舟提出让方敬年去参加波兰国际冰雕艺术节后,方屿里特意去了趟医院,主治医结合方敬年的身体状况和情绪综合考虑,认为能不去最好,如果特别想去也不是不可以。未免母亲担心,方屿里决定陪同方敬年一起去。
艺术节的其它活动方屿里没兴趣,她决定陪父亲过来时便接手了工作室在华沙的一个项目。在纪清舟的安排下她协调了时间,参加了中外冰雕艺术家交流会。
方屿里看着方敬年穿着自己给他新买的西装,有些拘谨站在台上,到后面脱稿,用不带任何口音的中文谈论冰雕制作的经验与心得,谈论他对冰雪的依恋与热爱。他说:“黑龙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冰雪是老天的馈赠。我喜欢冰雕师的工作,我爱做冰雕。冰雕是我家乡的金名片,我想为这张金名片做点儿什么。可惜,我没机会了。但没关系,新一代的年轻冰雕师正一批一批成长起来,我做不到的事情,有人能做到,他们会做得更好。”
老将不死,薪火相传。
方屿里站在台下,看向父亲的目光有了崇拜之意,她说:“他不是我印象中的爸爸了。”
纪清舟没说话,等她继续。
方屿里轻轻地说:“我爸一辈子没出过几趟远门,在我心里,他一直就是个靠做冰雕养家糊口的小老头。”
从未想过,只有高中文凭的父亲用28年的坚持和钻研,站到了世界的舞台上。在波兰华沙,介绍方屿里时不再说她是:方设计师,而说:这是方敬年老师的女儿。
多出来的前缀正如他在生活中的身份。父亲年轻时是一棵大树,他深沉稳重,是一家人的依靠。年老时变成一把伞,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依旧努力张开羽翼,不愿让一滴水珠淋到家人身上。
后来,当这位小老头的名字出现在国外的报道中,方屿里为他翻译外媒对他的称呼——冰雕艺术家。
“可不敢当‘家’。”方敬年笑着说:“你爸永远是你爸。”
方屿里也笑了,说:“您是我爸,我爸是冰雕艺术家。这不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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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冰雪节开幕,方屿里带着母亲,弟弟领着妻子,一家五口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逛了冰雪大世界,在方敬年的冰雕作品前留下一张合影。是纪清舟帮忙拍的,他和方敬年也拍了一张照片。
纪清舟是学土木工程的,方敬年所获得的建筑方面的知识大都来源于他。
方敬年说:“清舟学识高,脾性又好,有耐心,是我的小老师。”
纪清舟笑得矜持:“您折煞我了。”他对方屿里说:“我刚到公司那会儿,领导安排我到工地实习,老师傅们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也不找我,出过几次问题,我的老领导没少批评我。多亏方叔拉了我一把,他和我讨论设计,问我建筑方面的问题。”
话至此,他言语中的笑意更浓:“那时候年轻张扬,夸夸其谈而不自知。但那些缺乏实践的理论有时候也挺唬人。老师傅们见方叔没问倒我,可能觉得,哎,这小伙子好像有两下子,才开始配合我的工作,破了局。”
职场生存不易。但让他破局的当然不是方敬年,而是他自己。
方屿里因此想到家里那些书:“我就说我们家怎么会有《结构概念体系》《建筑结构原理》,都是你的吧?”
纪清舟点头,他说:“方叔很好学。”
难怪父亲的认知超出他学历的知识范畴,原来他从未停止过学习。
方屿里顺嘴说:“我也看了一些。”
在空间设计对空间进行改动的时候,会结合土建的结构进行修改。纪清舟都以为她是要和自己聊空间设计和土木工程的关联,却听她说:“你的字遒劲有力,流畅舒展,我还临摹过。”
她的关注点竟然是他写在空白处的注解。纪清舟失笑。
那晚,方屿里与父亲闲聊:“纪清舟为什么会回哈尔滨?”作为同济土木工程硕士,明明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方敬年不答反问:“你怎么不直接问他?我看你们聊得挺好。”
方屿里客观评价纪清舟,说他的阅历和情商超过很多人,只要他愿意,和谁都能聊好,无意让父亲多想。
方敬年先澄清自己没有乱点鸳鸯谱的意思,才回答:“公司有人说,清舟毕业后在建筑工程企业就职,年薪近百万。后来突然辞职回到老家来,因为这个女朋友和他分手了,他父亲也有一年多没和他说话。那段时间有些工人欺负他年轻没经验,他处境有点艰难,我们聊天,我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纪清舟给方敬年讲了自己此前的一段经历。他去谈一个项目,和对方沟通方案时他以冰城的地标建筑做对比,对方非常不屑一顾,说那是沙俄东西伯利亚修中东铁路时建的,只是建在了冰城,并非冰城人所建,和冰城没关系。
纪清舟感受到了对方的地域偏见,他对方敬年说:“我的家乡被人看不起,比我自己被人小看更让我难受。但不可否认,确实是我们不够发达。”
这样类似的经历不止一次,纪清舟最终决定回家乡发展。
个人能力有限,改变不了什么,可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一定是觉得,作为本地人都不愿留下,又凭什么指望别人来帮你建设家乡?
回乡的决定不好做,他必然因此承受了很多。
方屿里由衷的说:“挺了不起。”
“那当然了,要不我怎么欣赏他呢。”听女儿“啧”了声,方敬年适时打住,最后说了句:“清舟还是单身。”
方屿里见父亲几乎是逃回卧室的,噗嗤一声乐了。
这是方屿里印象中父亲唯一一次旁敲侧击提到她个人之事。她不小了,她的同学有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她却还单着。但父母从未给过她这方面的压力,甚至是亲戚问到,他们都替她挡了,说年代不一样了,年轻人的婚恋观也不一样了,不拘泥于年龄。
然而,身为父亲,方敬年依旧希望能有一个人能和女儿站在一起,哪怕女儿已经强大到可以为自己撑伞,也该有个和她并肩走在雨里的人。
……
明天同一时间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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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盛放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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