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盛放04

盛放

文/沐清雨

方敬年的身体自次年夏天每况愈下,癌细胞转移到了肝,脑……他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到深秋时,四肢开始出现浮肿,吃药都抑制不了疼痛,已无法外出。

纪清舟依旧负责新一届冰雪大世界的项目,尽管方敬年心有余而力不足,已不能到现场制作冰雕,他还是时不时来方家,和方敬年讨论具体的施工问题,他说得最多的就是:“方叔,没您不行啊。”

方屿里何尝不清楚,那些所谓的问题根本不是他解决不了的,于是在送他出门时都会诚恳地说一句:“谢谢你。”

纪清舟从不解释任何,只笑笑说:“走了。”

带方敬年入行的老师傅和方敬年的小徒弟也总在下工后踏着风雪而来,老师傅指着小徒弟,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对方敬年说:“你看看我的徒弟,再看看你这徒弟。”

小徒弟其实很聪明,只是入行时间短,冰雕技艺需要磨练。方敬年便出言维护:“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会用角刀呢,你徒弟不如我徒弟。”

小徒弟委屈地说:“师傅,小号铲我总用不好,雕坏不少冰,您再教教我。”

方敬年就让方屿里去取他的工具箱。

小徒弟赶紧叫住方屿里:“姐,别拿了,今天晚了,先让师傅休息。”他笑嘻嘻地对方敬年说:“等下次我来的。”

下次又下次,方敬年在这种被需要中撑到了那一年的冰雪节开幕。

他走的那天外面下着雪,是那年冬最大的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像是在给这位与冰雕事业结缘了半生的老爷子送行。

窗外北风呼啸,病房里,方屿里握着方敬年的手,哽咽着说:“爸,辛苦您先去那边建设新家,等我忙完这一生就去看您,我们还做一家人。”

她一直说,不停说,直到纪清舟过来扶她,她憋哭憋到气都不够用了还在说:“我爸还能听见呢,他能听见……”

或许方敬年是真的听见了女儿还做一家人的约定,他闭着眼睛,神情从最初的微微痛苦到后面眉头舒展的平静,安详地走了。

方屿里再不能做公主梦,因为最爱公主的国王不在了。

方敬年生前交代不办葬礼,骨灰洒入松花江。他说彻底退休后顺着水流四处走走看看,日后儿女们走到哪里,只要有水就能祭奠他。总之,生前生后,他都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方敬年的师傅和代表公司而来的纪清舟和方家人商量,希望给大家一个向老师傅告别的机会。方母最终同意在殡仪馆一个小型告别厅进行遗体告别仪式,悼念挽联由纪清舟来写。

方屿里带弟弟亲手布置了告别厅,把厅内的菊花换成了玫瑰。

方敬年喜欢玫瑰,不是因为玫瑰代表爱情,是他收到过妻子送的玫瑰。玫瑰之于他,是妻子对他的爱。他这一生,只爱玫瑰。

送别那天,来了很多人,有公司领导,有与方敬年共事过的工友,他的徒弟,朋友和邻居。方敬年的大姐哭得最厉害,方屿里和弟弟给来吊唁的人鞠躬回礼时听见她说:“该做的,你活着时我都做了,不像那些孩子……”嗓子火烧一样疼。

弟弟就要上前,方屿里一个眼风投过去,弟弟咬紧了腮没动。

纪清舟也听见了,他不清楚方家亲戚之间有什么矛盾,即便清楚,他作为外人亦没有立场说什么,他只抢在方屿里要向自己鞠躬前托住她手肘,阻止道:“不用。”

当天晚上,方屿里的大姑到家里来闹。纪清舟闻讯赶过来时,方屿里穿着一件薄薄的羊绒开衫在院子里,长发随意挽着,蹲在那用手擦拭方敬年生前为她们姐弟俩儿做的最后一件冰雕的样子,看起来脆弱又温柔。

纪清舟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给她披上,顺势拉她起来:“你怎么不进去?阿姨在里面?”

方屿里仰脸看着逆光而立的男人,那像树一样挺拔的身姿让她有一瞬的恍惚。

“怎么了?”纪清舟见她皱着眉不说话,语气轻而关切:“蹲久了头晕?还是冻坏了?”

“没有。”方屿里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不像话,咳了两声清嗓:“你刚刚说什么?”

纪清舟用下巴朝屋内扬了下:“我说你怎么不进去,阿姨一个人行吗?”

方屿里声音嘶哑着说:“一个我妈顶我仨儿,我大姑吵不过她的。”

“……”纪清舟插腰站在原地,无言以对。

方屿里后知后觉感觉到了冷,裹紧了他的羽绒服,说:“我奶奶在我爸没成年时就去世了,我大姑照顾我爸到他和我妈结婚,有点长姐如母的意思。她怪我们没给我爸手术,说要是手术了,没准我爸能多活几年。她说我和我弟不孝,要争我爸在老家的土地。应该不是真的想争,毕竟也没多少钱,气不过吧。”

也正因气不过,才会在葬礼上说那样的话。

先前弟弟不解地问:“大姑说的那是什么话?姐你干嘛不让我反驳?”

相比弟弟委屈的气愤,方屿里心平气和的说:“我是你姐,小时候打过你骂过你,现在你长大了,依然挨我的骂,可如果有一天,在我看来你的妻子和子女对你不好,我也会像她那样。”

方屿里自己是做姐姐的,虽然小时候没少和弟弟打架,弟弟都结婚了也被她管制着,但对于弟弟她始终是护短的。换位思考,方屿里能够理解大姑一些,所以她不允许弟弟出声,也没顶撞大姑一句。

方屿里透过窗户往屋里看了一眼:“她是我妈的大姑姐,我妈和她吵没毛病,两个小老太太心里都难过,就当朝彼此发泄一下。”

方屿里是晚辈,这种情况下确实不适合参与。

纪清舟看一眼她又抚在冰雕上的纤细手指,说:“手不打算要了?”

方屿里手僵了一下:“它很快就会化了。”像父亲一样消失在这世上。

直到这一刻,方屿里终于体会到纪清舟所说的“不可复制”其实带了一丝悲凉。

纪清舟没讲大道理,只说:“它存在过,是它的意义本身。”

而方敬年雕刻它的过程,他作为父亲留下的记忆,不会因冰雕的融化而消失。

方屿里听懂了,她深呼吸,扬了扬下巴赶他:“回去吧,别搁这冻着了。”

纪清舟和方家同住一个小区,方敬年最后不好时要送医院,他都是第一个到场帮忙的。

纪清舟闻言真走了,隔了几分钟又折返回来,身上还是只穿了黑色高领毛衣,显然刚刚并没回家。他手里拿着一盒金嗓子喉宝,拆开往自己嘴里放了一粒,剩余的给了方屿里。

方屿里的大姑从屋里出来,见侄女身上穿着件男式羽绒服,又见纪清舟和她站在一起,大概以为纪清舟是给方屿里撑腰的,没再像之前那样指桑骂槐,愤愤不平地走了。

想到父亲,方屿里快步跟上去说:“大姑我送你。”

大姑脚下不停地继续往前走,边带着火气说:“你连个车都没有,腿着送我?”

方屿里的车在上海没开回来,平时有事都是开弟弟的车,闻言也不生气,说:“我给你打个车。”

大姑搡了她一下:“不用你,我自己能打。”

方屿里被纪清舟拉住没再跟,她苦笑了下,把羽绒服脱下来还给纪清舟:“我去看看我妈。”

纪清舟没跟着进去,套上带着她体温的羽绒服站在外面。

方屿里进屋后打开窗对外说:“没事。”

纪清舟点头,抬手在耳边比了个手势,意思是有事打电话,才转身回去了。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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