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p1.4

几人出了站台准备去往展馆,刘灏坐在副驾上跟司机聊天。

“……地方我是知道,但没听说有展览馆啊?”

“新落成不久,我们也是第一次去。”

“展啥啊?”

“白瓷,艾蓝大师的作品,您听说过吗?”

“嘿,这个咱真不知道……挺有名?”

“专业领域内的大师,”刘灏说着竖起大拇指,努了努嘴,“展览首日一票难求啊!”

“开几天啊,看我家孩子愿不愿意去看!”

“您要去啊可赶早,艾蓝老师也就这几天在,现在去说不定能见着她。”

“哦哦……你们是学生?”

“算是吧,我们也是来学习的。”

“啧,真好!年轻人就应该多走走,多学习,多有朝气!”

前面聊得热火朝天,徐将和孟象沄坐在后排却没说话。孟象沄脸上扣着太阳镜闭目养神,徐将拿着手机处理工作,相比于刚在车上时的状态,这一路他显得格外沉默。

孟象沄抱了一下手。

徐将眼风一动,“空调太冷了吗?”

“还好。”

“那调一下冷气吧师傅,太冷了。”徐将说完放下手机,偏头看孟象沄,“快到了。”

“是啊孟哥,十分钟!”

孟象沄坐直了些,一边掏手机,一边抬眼往窗外看。

“您好,对,我是。我快到了。”

“花篮呢?签收了是吧——不行,不可以,等我到了再取。”

“对,五分钟吧。”

“辛苦。”

徐将轻笑一声。

孟象沄回头看他,似有不解,“什么?”

徐将笑着摇头,抬手梳了一把散落的碎发,“孟哥想得周到,我们什么都没准备。”

短短一瞬,判若两人。

埋头不语,表情不明的时候,徐将整个人的气场十分沉静,但笑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他有时笑得很开,露出两排牙齿,很有感染力;有时笑得浅,轻快又真诚;有时只是笑意绵绵,表情动作的幅度几不可察,但眉眼柔软,像浮了一层春风似的纱。

孟象沄忽然意识到,他更喜欢看徐将笑。

孟象沄转头继续往窗外看。

盛夏的早晨光影清泠,远处展馆逐渐现出形貌,外部的巨石与石洞风格颇有些迷宫空间的意思,一截尾巴似的队伍正在等待进入展馆。

他们不需要排队,只等孟象沄拿到一大捧白色郁金香后,便由艾蓝的助理从特别通道带了进去。展馆内的设计和外部造型保持一致,大片灰褐色的石壁缀着不规则的玻璃窗。徐将和刘灏已经开始零零散散地拍了起来,路过两两三三的人侧目交谈。

白瓷展区在二层左侧,一行人见到艾蓝的时候她正在给一个男青年讲解展品。孟象沄安静地等待着,徐将和刘灏收着各自的机器,站在孟象沄身后也不做声。

孟象沄往后看了一眼,“干嘛站后面?”

徐将往前凑,压低声音,气息扑在孟象沄的耳尖上,“没带花,蹭你的。”

孟象沄无语地笑了一下,耳尖忽而又一热。

“笑了?”

“嗯?”

“没什么,孟哥多笑笑。”

孟象沄好似慢了半拍才听懂他的话,怔愣间徐将忽然伸手在他后脊上轻扶了一把,给了一点推力。孟象沄的身子登时麻了,下意识地往前弹了一下,却见艾蓝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们竟然一起来的?”

“……艾蓝老师,祝贺新展开幕,很荣幸能见到您。”

孟象沄送上花,非常礼貌地打招呼,又迎着艾蓝张开的双臂和她抱了一下,身上的麻劲儿这才渐渐散了。

“谢谢你!这是我最爱的郁金香!”

“艾蓝老师,我是徐将,幸会。”徐将上前半步与她握手,继续道:“我同事,摄影师刘灏。”

几人传送带似的依次打完招呼,闲聊了几句。

“你们本来就认识?”

“对……”徐将一边点头一边看孟象沄,“不过这次在车上遇见是个巧合。”

“那还真是有缘份。”艾蓝领着几人往展区中心走,“没想到你这么早来。”

这话是跟孟象沄说的,他自然接道:“等不及想做首批观众,就重新安排了时间。”

艾蓝听他这样说似乎很高兴,便笑起来,“肖灵最近怎么样?我们也是好久没见了。”

“……都好,他还让我一定给您带好,中午的餐厅也是他安排的。”

徐将背着一只手跟在孟象沄身后,听着他俩的对话,时不时抬眼去看孟象沄的后背。可是他们的对话很快便了结了,毕竟孟象沄在艾蓝看来属于“自己人”,她必须要先照顾好来谈工作的徐将。

艾蓝把孟象沄放去自由观赏,花交给助理。

“徐导,需要我们怎样配合?”

“您还是叫我小徐,要么我啥都不好意思说了!”

“那咱们也不纠结这个了,先带你们逛一圈看个大概。”

展区并不大,展品也不算特别多,但布置得很有意思。

展品并不是放在同一水平面上的,有的直接放在地上,像一朵从石缝里长出的白色蘑菇;也有悬吊在半空中的,丝网兜着,像是被困在蜘蛛网上的白色蝴蝶。整个展区的布置模仿了洞穴生态,每个展品都有各自的“生态位”。它们不以写实为标准,反而更接近一种写意,将白瓷做出了一种流体的质感,用纯粹的白营造出一种诡谲梦呓般的魔幻现实风格。

“就好像……您赋予蝴蝶以蝴蝶的骨骼,却没有赋予蝴蝶该有的体温。”

徐将站在那只“白色蝴蝶”下仰头看,抬手拍了一张。

“你是这样感觉的吗?”

艾蓝走到徐将身边,也去看那只蝴蝶。蝴蝶翅膀纤薄如纸,似可透光,朦胧映出孟象沄的侧影。他垂着头,正聚精会神地看一只蕨类植物形状的翻倒长颈瓶。

“……嗯,有这种感觉。”

徐将的眼神停留在蝴蝶翅膀上。

“一种模糊的感觉,可以接近,又无法接近。”

“因为有其形而可亲,但没有温度,无法触摸,所以无法接近。”

“为什么您这次的作品突然换了风格?”

艾蓝拂了一把头发,露出几缕白丝。

“四十岁之前我注重技艺,不敢说做到第一,但如果不够极致,想必你们也不会来找我。”

“老师自谦了。”

“四十岁之后,我想做点别的。从烧造近真的造物,到造梦。我喜欢你刚才的说法——温度。”

徐将的目光滑下来,落到地面上,复又回到艾蓝身上。

艾蓝看着那只被丝网兜住的蝴蝶沉默片刻,“梦中的一切都是有形却没有温度的,就像你想见却再不能见的人,无法再开一次的花。”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目前的创作更接近自己的内核?这一切都是您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和解读,您的幻梦,您的……温度?”

艾蓝想了一会,忽然转身,往展区中心的重要展品走去。

那是一个……融化的婴儿。

徐将缀在她身后半步,转身时又回望了一眼那只蝴蝶,发现孟象沄已经离开了那个位置。

“或许吧。”

“和您的女儿有关吗?”

艾蓝的女儿因病早夭,是一种叫做脊髓性肌萎缩症(**A)的罕见病,多年前艾蓝曾在采访中说过,徐将在车上的时候还和孟象沄讨论过这件事。但真正问出口时,徐将还是放轻了语气,极温柔地看着她。

艾蓝语气平静:“我常常梦到她,一开始是真正的她,后来渐渐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一只蝴蝶。”

“蝴蝶飞过来,但是却不靠近我,只是靠在窗上。我不明白为什么,这又代表什么……人其实很难解释清楚自己的梦。”

“但我能感觉到她离我越来越远了,或者说,是我离她越来越远——和她刚离开我的时候相比。”

艾蓝的指尖轻轻划过展品外的圆形玻璃罩——羊水似的玻璃罩。他们对面,孟象沄凑巧路过,侧脸映在玻璃上,影影绰绰,遥遥憧憧,很快又消失,像水分从人的泪膜上蒸发那样快且无声。

徐将心头一跳。

“我听何导说你对罕见病议题很关注。”艾蓝放下手,看着徐将,“你很年轻,很有心。”

何导是徐将的领导,他们组的总导演,一手将他培养提拔,算是徐将的恩师伯乐。

“我拍过一些罕见病患者,患者家属,和相关性比较高的社会组织。”

“嗯……那你应该很有经验。”

“经验不敢说,但总有些体会。”

“什么体会?”

徐将想了想,道:“……体会到了一种‘等待’。”

艾蓝闻言停步,转身看他,“等待?”

“是,对痛苦的一种等待。其实痛苦本身已经不足以构成他们的‘痛苦’,漫长的对痛苦的预设,演练和等待,才是这个群体的生存状态。”

艾蓝沉默地站了一会,忽然问:“你为什么对这个议题感兴趣呢?”

这次轮到徐将沉默,他看着艾蓝,但只是沉默。

孟象沄站在稍远处,不禁驻足,安静地看着他。他双手背后,微微垂着眸,好像被什么问题难住了,又好像在认真地思索着什么,表情有点惘然。孟象沄第一次见到徐将露出这样的表情。

一时间好像一切都缓慢地暂停了,直到大概一分钟后,徐将低声道:“我曾有一个朋友。”

时空又流动起来。

一**人涌入展区,孟象沄和徐将同时走动起来。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了,但我记得他。他……可以说他影响了我的职业选择吧。”

“他也是罕见病患者?”

徐将点头。

“很久没见了……那……”

艾蓝看了徐将一眼,徐将宽慰对方似的笑了一下,道:“我想他现在应该很好。”

艾蓝叹出一口气,好几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纠结浮现,最终她选了一个比较合适的问了出来:“你在找他,对吗?”

话音落时,徐将恰好走到孟象沄刚才看的那只长颈瓶旁边。

那是一只很拧巴的瓶子,根茎叶全部“脱水”,纹理皱巴巴的,像是废掉的试验品。

“我也不知道,艾老师。”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找他……但我必须做些什么。”

徐将回过头,不料正撞进孟象沄的视线里。孟象沄站在艾蓝身后几步远,手上掰着太阳镜腿,目光徐缓地落在徐将身上。

徐缓并非漫不经心。孟象沄的目光沉沉的,像一块铅,带着下坠的力量实实在在地越过人群,准确地落在徐将身上。但显然他并没预料到徐将的回头,可刹那间的目光接触已经来不及躲避,有那么几秒钟,两人就这样隔着小半个展区,在一片流动的白色中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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