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回神的是徐将,他清清嗓子,十分克制地对孟象沄轻点了一下头,又对艾蓝说:“我知道您已经很久不接受采访拍摄了,但您这次展览非比寻常,不仅是艺术风格的问题,也是情感世界的转变,其实很多粉丝都期待听您聊聊这些年闭关的故事。”
艾蓝刚想开口,注意到孟象沄走了过来,便笑着抬手招呼他,“看得怎么样?”
“惊艳,完全超出想象,感觉和您之前的风格大不一样。”
“年过不惑了,是不是也该有个‘不惑’的样子。”
孟象沄听了也笑,“您这话有深意。”
“什么深意?”
“虽说是‘不惑’,但新作品突破这么大,恐怕很多人看了之后更期待您能‘解惑’。”
话音刚落,有两女一男结伴而来和艾蓝打招呼,看起来是老朋友。徐将和孟象沄识趣地退开,一转身,看到一只石笋模样的白瓷烛台,细长盘旋,拔地而起,顶着一根烧化过半的红色蜡烛,是整个展区的唯一一点艳色。
两人一左一右的站位,肩膀微微错开,徐将低声道:“多谢。”
“嗯?谢什么?”
徐将耳尖动了一下,嘴角浮上一抹不显见的笑意,“谢谢孟哥帮我说话,谢谢孟哥提携。”
孟象沄本没有特别“提携”谁的意思,不过随口一说,顺势而为,便只道:“徐导客气。”
徐将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艾蓝,“你的灵感找得怎么样了?”
“我吗?”孟象沄一边走着瞧着,一边同徐将说话:“觉得很有意思。”
“其实艾蓝老师这次的作品风格已经完全脱离了传统的所谓‘国风’。”
孟象沄没说话,徐将便继续道:“你为什么想做中式——”
“跟风。”
孟象沄答得干脆——过于干脆了,徐将噎了一下,继而笑起来,“孟哥这是敷衍我。”
“怎么讲?”
“你练中国舞的,中式意韵就是你的审美底色,你还要跟谁的风?”
孟象沄想了想,没认可也没反驳,只说:“其实没那么多说法,就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然而然地想试试。”
徐将取下镜头盖,边拍边说:“对了,你说要做翻糖蛋糕,难不成想做个纯白色的?”
这话说中了孟象沄的心思,他点头,“大道至简,白瓷从形到意都很‘中式’。”
徐将拍完几张似乎不太满意,停在原地调了两下机器,又转到孟象沄身后看光,嘴上还不停,“那我很期待孟哥的作品。”
孟象沄看出他准备工作,便走远了些,可也没彻底离了他,只是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看着。
徐将工作起来很投入,为了躲避反光斜拧着身子前倾,一脚悬空,上半身还稳若泰山。为了拍那只瓶子他折腾了大概有十分钟,孟象沄都转身走了,他忽然追上来,把相机从后头递送到孟象沄眼下,像是拦住了他,问他:“怎么走了?”
孟象沄步子一顿,看了一眼相机屏幕,“徐导拍得不错。”
这个动作有点微妙。
从刘灏的角度看,徐将展臂将孟象沄松松地拢在自己身前看相机;从艾蓝的角度看,徐将站在孟象沄侧后方,正微垂着头看着他笑。
刘灏不觉有他,毕竟他们外出拍摄条件有好有坏,睡一张床也是有的,反倒是艾蓝的眼神晃了一下。
她也没有特别明确的想法,只是看到两人单独站在一起,旁若无人地交谈着,她就不自觉地晃了一下神。但也只是一瞬,她很快将那个瞬间抛却脑后,将两人叫到身边来。
为的是一番应酬,艾蓝介绍了几个文艺界的人与他们认识。
孟象沄虽然不热爱社交,但并不是无知无能的小孩,甚至在家庭的耳濡目染下对社交一事还颇有几分心得。只是以往他大姐或者肖灵在的时候他总是默契地退居二线,脑子能不动就不动,今天却不得不亲自“上场”。
反观徐将,他显然比孟象沄更如鱼得水些,看不出刚毕业不久的青涩,几个话茬接得竟然有几分老辣,后来艾蓝还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一拨人走了,又有另一拨上来,海水似的涨退。孟象沄觉得自己嘴快说干了,头也有痛起来的趋势,便趁着去卫生间的机会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自己呆着松口气。
但他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功夫,这么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被徐将找到了。孟象沄闷闷地盯了他一眼。
徐将憋不住笑,作势要走,“打扰孟哥了,打扰打扰。”
孟象沄两手撑着身后的栏杆,仰头呼出一口气,淡声道:“回来。”
徐将一边笑一边阔步上前,看着他的脸色,给他递水,“看出来了,孟哥不爱人多的地方。”
“看你挺喜欢。”
徐将耸耸肩,“没差别,而且这样的场合算好的舒服的!”
孟象沄懒懒地撑着身体,没接他的水,徐将便把水瓶掐在虎口里,一下一下地挤着,“孟哥去村口拉过架吗?”
“你去过?”
“是啊,去年拍摄,碰上愣头青了,差点把我们机器给碰坏了。”
徐将说完笑着摇头,孟象沄看着他,听他继续说:“还有一次,我大学实习那会,摄影师和导演闹起来了,稀奇吧?”
“摄影师和导演?怎么闹?”
“那个摄影师是个老油条了,新来的一个女导演又年轻,压不住。”
“摄影师有次背着导演收了两条烟,导演气死了。那天正吃早餐呢,摄影师气冲冲地把烟往桌子上一扔,把我们大家都吓坏了。”
“我估摸着还有别的矛盾,就是外人不知道罢了。反正那时候我们组的氛围就别提了……所以我说这算好——”
“那你呢?”孟象沄打断他,“你也是年轻导演,遇到老油条压不压得住?”
徐将抛了两下水瓶,又递给孟象沄一次,这回他接了。徐将顺势转身,和他并排倚着栏杆,抄起双臂,一条腿曲着。
他们身后是挑高的灰褐色石壁,斑驳参差,一块竖立的水波形玻璃,像石洞出口处的水帘。两人便就站在此处聊天,四周人声隐隐,他们被细微的嗡鸣回响包围着,恍若隔绝外物。
“有什么压不压得住的,孟哥不知道,我小时候也浑。”
孟象沄挑眉瞧他,“浑?”
徐将回看,顶上他的眼神,“不像吗?”
孟象沄眨了一下眼睛,摇头,“一般。”
徐将没回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从孟象沄的眼睛看到鼻梁,鼻尖,又看到他的唇峰和下巴。突破一般性社交礼仪的那种看,眼风很利,笑意也收了,神情里带着一丝赏味的力道,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浑”。
孟象沄轻歪了一下头,从那力道里挣脱出来。
徐将突然笑了,眼睛变弯了,和他额前的碎发一样,便又显得温和明朗起来。
“孟哥不给我表现的机会啊!”
“那说明你还不够浑。”
“怎样才算‘浑’?”
孟象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想做个好人?”
“好人?”徐将的身子往孟象沄那边倾,笑着问:“那孟哥说怎样算是好人呢?”
孟象沄不及回答,徐将又道:“不过,咱们该回了吧?这一上午估计也差不多了。”
孟象沄点头,和他边走边说:“一会你们怎么安排?”
“没安排。”
“那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中午订了包间。”
这话不是客套,孟象沄是真的想带徐将一起去吃饭。先不说他们几个是一起来的,单看徐将机敏好说话,精力充沛,也不惹艾蓝腻烦,这种人带到饭桌上不仅有助气氛,还能让孟象沄少费点心。反正肖灵不在,孟象沄逮到徐将也能凑合用。
肖灵订的餐厅距离展馆不远,私家淮扬菜,清净雅致,正合艾蓝心意。几人点过菜渐渐放松下来,开始闲聊。
“哎这张拍得不错,能传给我吗?”
“当然。”
徐将继续给艾蓝展示相机里的存片,滑到某一张时顿了一下。
艾蓝抬眼看他,又去看孟象沄,“小孟,这张拍得你也好看,过来看看。”
孟象沄正小口啜着茶水走神,被她叫住,心里小小意外。他挪了一下椅子,果然在相机里看到自己的侧影。
那不是一张十分清晰的照片,但不是因为徐将手抖,而是他捕捉到了孟象沄转头时的动态瞬间。
背景由玻璃,白瓷与人流织就,孟象沄站在镜头中央,转头时垂着眼眸,眼尾斜飞出一条平缓的弧线,仿佛下一秒就要看向镜头。即便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他的身形依旧挺拔,肩颈平直,像幅画。
刘灏也跟过来凑热闹,“孟哥真帅!”
艾蓝便笑,“真是,跟明星似的。”
掌镜人与画中人都没说话,照片很快滑过去,出现了几张合影。
“嗯,这是我老同学,大学同学,搞雕塑的。”艾蓝抬了抬眼,对孟象沄道:“我觉得你可以试着用雕塑的方式去接近你想要的那种风格。”
“线条,动态的线条,空间关系与光影。会不会是一个突破?”
“我觉得在光影啊,空间关系这块你还可以跟小徐导演多沟通沟通,可能也会有些灵感。”
孟象沄琢磨着艾蓝的话,手指肚绕着茶杯沿打转,刮过热腾腾的茶水,和徐将刚才用指腹摩挲相机滚轮的动作很像。
徐将轻扫了一眼他微微泛红的指尖。
“白瓷的瓷质是很有特点的,或许糖还真能模仿出白瓷的那种‘光泽感’?”
“干佩斯没问题,有一种花卉干佩斯,风干速度很快,可以做出薄脆的花瓣,是有点白瓷那个意思。”
“那岂不是很适合做联合营销或者行为艺术那类的?”徐将脑子转得快,忍不住插了一句话,“比如把你的翻糖蛋糕放在艾蓝老师的展品中藏着,展览过后直接现场打碎吃掉,也很有意思!”
“对啊孟哥!见者有份,看展览还能拿翻糖碎片做伴手礼……要真能这样玩,恐怕你都做不过来!展馆都要限流了!”
艾蓝听他们如此说,也笑了,“再加上我刚才说的,对线条和光影感觉的把握,肯定能做出好的作品。”
孟象沄看着艾蓝点头,眼睛是亮的,但声音却平淡,“只怕我没有那么高的技术。”
艾蓝闻言笑而不语,喝了口茶后缓缓偏头,对他说话的时候并没看他。
“我觉得你在犹疑的东西不是技术,而是你的心。”
孟象沄愣了一下,徐将握着茶杯看向他。
艾蓝继续道:“小孟,我以前不认识你,但凭一个上午的相处我发觉你是一个特别‘平静’的孩子。平静好,心里静,不受外物影响,也不容易冲动,你就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那么你心里的声音是什么呢?你说你要做一个中式的东西,可以。做白瓷那种质感的,也可以。那么做什么?”
“佛首行不行?迎客松行不行?牡丹花或者侠客行是不是都无所谓?你的内心有没有告诉你,你的主题是什么,你想表达的东西是什么?”
桌上沉默下来,刘灏不敢乱说话了,只能低着头偷偷去瞟徐将和孟象沄。他也发现孟象沄不大爱笑,或者说各类表情幅度都不大,看着冷冷淡淡,好在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近。但冷不丁第一次见还是挺唬人的。
“不瞒您说,我目前只是有这个想法,有倾向的风格,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主题……具体确实没想好。”孟象沄说完抬头去看艾蓝,神色诚恳。
“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和状态,之前闭关那么久,我自己也经历了迷茫和寻找的过程。真是到了不惑之年我才意识到,有些东西走到最后看的不是技术,而是那颗心。你的心,你的精神意象,才是最宝贵的。”
艾蓝语流微缓,看了徐将一眼,“你要找到独属于你的那个‘主题’,你想表达什么,你的情感是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流行说‘passion’吗?”
“不着急,慢慢来。我刚出来的时候看着前人的成就车载斗量,那真是高山是江海,我也焦虑了,迷茫了,甚至退缩了。但不要怕,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也不要急,平静下来,去找你内心的声音,哪怕等一等。”
“别忘了自己的心,孩子们。你们的心和心的声音才是最宝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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