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饭局不会持续太久，艾蓝需要时间午休，徐将和刘灏与她一同返回展馆，剩下孟象沄一个准备去酒店落脚。

徐将等前头两人都上了车，自己缓了一步回头去看孟象沄，似乎是想说点什么。

孟象沄顿了一下，“再见。”

这时间太阳正烈，徐将撑着车门，汩汩冷气从车里涌出来打在他的前胸，而后背却是热的，热气火一样浇在他身上。

徐将身上冰一重，火一重。

“路上小心。”

“好。”

“再见。”

孟象沄送走了艾蓝就往出租车里一钻，表情立刻冷下来，下一秒电话贴上耳朵。

“你搞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憋笑声，是肖灵。

“吃过饭了？”

“……”

“展览怎么样？”

“……”

孟象沄凝眉不答，只等自己想要的答案。

“……见到徐将了？”

“所以呢？”

“还真不是我搞的，缘分呐！”

孟象沄等他继续说。

“那天我们在池子边聊天的时候听说了消息，他要去看艾蓝的展览——”

“我怎么不知道？”

“那会儿你在池子里泡着呢！这不是后来嘛，后来你突然说也要去……这可不是我逼你去的吧？那这不就是缘分吗？”

孟象沄转头往窗外看，心知肖灵避重就轻，跟自己兜圈子。

“这番姑且算是巧合，还有呢？”

“还有什么？我不给你订票你俩碰不上啊！你得迁就一下打工人，人家出差都有机酒标准的，你——”

“肖灵，”孟象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电话那头应声沉默下来，“别给我兜圈子放屁。”

肖灵难得听孟象沄说粗话，赖皮脸似的直呼“过瘾”，还夸他说得好，说他“冷着声音，漫不经心地爆粗最带劲。”

孟象沄这时真的有点毛了。

他最讨厌别人对他遮遮掩掩，含含糊糊，最讨厌别人顾左右而言他——但惹毛他的根本原因不全是这些，而是肖灵分明故意逗他。

如若此时两人面对面，孟象沄早一脚踹上去了。

好在肖灵适可而止，恢复了正常，“好了好了，阿靓别生气。我让他给你拎包还不好吗？给你拎了没？”

孟象沄哼笑一声，不作答。

肖灵不敢笑出声，但语气里带了笑意，“我觉得你挺喜欢他的。”

“……什么东西？”

“那天在游泳馆，你看人家身子来着。”

“……”

孟象沄一下子愣住，心中涌上一丝懊恼——被肖灵发现了。

好吧，他必须承认，自己确实看了。可好东西谁不爱看，肖灵这痞子还不知背着自己看过什么呢！

他准备反驳，不料肖灵抢占先机，“别说这这那那的，我不瞎，你那小表情，小眼神，你敢说没晃悠？我还不了解你？”

“您老人家也甭不好意思，您的审美咱都认可！徐导那扑面而来的芬芳荷尔蒙，多么清新，多么爽朗！跟漱口水似的！”

“况且我都说了，你们俩真跟缘分沾点边，我也就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了。”

“当然，我不能让你吃亏啊，身家背景我都给你摸透透的，真的！”

孟象沄的注意力被他拐跑了，“你查了他？”

“查了，当天晚上就查了！”

孟象沄眼珠一动，不耐烦地呲他，“你再满嘴跑火车，那天晚上你喝得什么似的，打听鬼了？”

肖灵发觉自己话里有漏洞，赶紧改了说辞，“啊呀，忘了忘了，是第二天早上嘛！真让人打听了！他们那圈子人多嘴杂，要打听个后生还不容易吗？他们台领导的闺女——”

“哎行行行，”孟象沄懒得听这些细节，干脆打断了他，“说得够好听的，你是为了露清吧？”

“这话没意思！我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能一次照顾你们俩吗？露清的事我管，你的事我就不管了？”

“真不用你管。”

肖灵“啧”了一声，“还不领情！”

“领情？你莫名其妙安排这么一出，人家还以为咱俩是什么诈骗团伙。”

“诈骗？还团伙？”肖灵一声笑，气音扑进孟象沄的耳道里，他嫌弃地把手机举远，于是听筒里的声音变得远而缥缈起来：“犯不上犯不上，他没什么可骗的。家里还行，他爸是大学教授，知识分子家庭……”

孟象沄缓缓将手机放回耳边，继续听。

“有个哥哥，据说这哥俩高中一起受过见义勇为表彰。”

“在单位挺得力的……性取向这块……我没细问，怕有什么影响，不过应该是单身。你感觉呢？”

孟象沄没有立刻回答。

肖灵等了一会，然后听到车门声，脚步声，酒店前台，电梯还有房门锁的声音。肖灵没催他，只是一边举着手机等，一边扒拉平板电脑。他飞快地扫完一份文件，做了几处批注，然后点进徐将的对话框，里面躺着一条徐将三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

「肖哥，今天在展览现场碰到了孟哥。」

光标在输入框中一闪一闪，肖灵一直没回复，他还在等。

等到孟象沄开了手机免提，身子一歪栽进云朵似的被子里，他才开口：“不知道。”

肖灵一噎，“等了这么半天以为你有什么高论。”

“你去查查。”

“……我去查查？”

孟象沄翻身起来，单手脱下T恤，走进盥洗室准备洗澡，“你这么上赶着往我手上送，那送佛就要送到底。”

肖灵捧着平板电脑“吭哧吭哧”地笑，“哎我问你，你跟方循怎么安排的？”

“晚上一起吃饭吧。”

“昂……还有呢？”

“明天带他去看展览，他肯定喜欢。”

“不是，你还用上心了？这不是分手旅行吗？”

“那怎么，大眼瞪小眼干坐着啊？”孟象沄倚着洗手台摘手表，牛仔裤的扣子已经解开，“行了，我洗澡。”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看情况吧。”孟象沄挂掉电话，打开热水，花费了大概五分钟挑选BGM。歌曲循环十次，孟象沄洗好出来，正要给手机充电，发现有一条工作信息，来自大学城那家面包店的店长：

「领导，那个大学生今天过来申请做兼职！」

孟象沄仰了仰头，呼出一口热气，本想回复但实在太困，头发都来不及吹就倒上床睡着了。这一觉睡到五点多，睡醒时方循已经给他打了三个电话，发了七条信息。

孟象沄一半脸压在枕头里，觑眼盯着屋内唯一的光源，查看方循的“今日动态”。

「我上车了，今天好热啊！」

「我下车了，准备去酒店，晚上想吃点什么？」

「你还在忙吗？」

「泰国菜好不好，这家店评分很高。」

孟象沄点开链接，划拉几下。

「行李箱掉了一个轮！你看——」

「……你是不是睡着了？怎么不接电话？」

「好吧，我确定你睡着了。」

孟象沄看了一眼时间，给方循拨电话。

“象沄？醒了？”

“嗯。”

方循沉默了一会才又开口：“饿不饿？”

“有点。”

“……你住哪个位置？我去接你吧，去吃饭。”

“不用，你不是说那家泰国菜好，就去那吧。”

“你的位置方便吗？”

“方便。”孟象沄懵懵地翻身拿电话，跟前台交代：“四十分钟后上来帮我铺一下床，换新的。脏衣服洗完别忘烘干，谢谢。”

四十分钟后孟象沄出门，赶上了饭点，也赶上了晚高峰，到餐厅的时候方循已经坐了好一会。

他起身来迎孟象沄，“来了。”

孟象沄刚刚睡醒，神采焕发，对比下来方循就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孟象沄喝了口水，看着他，“……怎么瘦了。”

方循摸了摸脸颊，低头，“想吃什么？”

“唔……有点想吃咖喱，椰子冰激凌有吗？”

“有。”方循“唰啦唰啦”地往后翻，“这个三文鱼塔要不要？我记得上次咱们去顺德吃鱼生，吃过一个类似的，你喜欢。”

孟象沄顿了顿，“好，加一个扇贝柚子沙拉……”

直到点完菜方循也没有抬头看孟象沄一眼，倒是孟象沄时不时看他。看到他眼睛红了，看到他偷偷调整呼吸和语调。孟象沄叹了口气。

“抬头。”

方循很听话地缓缓抬头，一滴泪顺势掉下来，方循又赶紧别过脸去，“哎呀，今天好累，工作好烦。”

“最近忙吗？”

“忙的。”

方循越说越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地喘气，但他仍然不肯转过脸去看孟象沄，只是不停抬手揉眼睛。

孟象沄一动不动地瞧着他。

“方循，别哭了。”

他爱哭，孟象沄是了解的。眼睛里好像藏了水管子，一件小事就能拨动开关。尽管方循自我告诫过很多次今天不许哭，但他还是忍不住——听到孟象沄说自己瘦了的时候就忍不住了。以前孟象沄一天一个小蛋糕把自己喂得油光水滑，想瘦都瘦不下来。但那都是以前，现在他只会坐在对面说“别哭了”。

“对不起，我又扫兴了。”

“没关系。”

“……我们……”方循支吾了半天，终于说出下半句：“你是不是更讨厌我了？”

“我没有讨厌你。”

“那为什么还要分手？我以后会好好爱你，不会再跟你闹了！”

孟象沄皱了一下眉，“小声点。”

“对不起……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能挽回这一切。”

“那就别说了，别哭了。好好吃顿饭。”

“沄哥，你说走就走，真的一次都不回头。你爱过……喜欢过我吗？你以前对我那么好……”

类似的场景重复过很多次，再次发生也不出孟象沄所料，他觉得有点疲倦。

“我们还要重复这个话题吗？”

“……对不起，我一时没忍住。”

“你去洗把脸。”

方循悻悻地看了孟象沄一眼，起身去卫生间照镜子。虽然没忍住眼泪，但好在哭得不算太丑太狼狈，方循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还好还好，别再胡乱说话了，好好吃饭，说点有趣的高兴的，还有机会！”

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谈话素材，一边往回走，落座时孟象沄在听语音信息，只言片语飘进方循的耳朵里：“……我去接你回酒店。”

后半段还有，被孟象沄掐断了。

方循愣了，孟象沄也愣了，他们两人的眼神短暂地碰了一下，随即各自避开。

信息来自徐将，孟象沄以为他会说些展览现场的事，正巧可以转换一下桌上的话题，也就放松了警惕，没避着方循。

未成想他语出惊人。

那个瞬间孟象沄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走在路上的无辜路人，突然被拔了耳机，徒留“只言片语”，让他无从说起。

孟象沄放下手机，在心里“操”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