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办公室承载了秦锐这段日子太多的回忆。即使那些所谓的往事实际上并未过去太久，即便他还清晰记得队长每一次教训他的模样。

在那些触手可及的彼时，他倾慕他的能言善辩，又忌惮他的牙尖嘴利。他每每信誓旦旦地走进来，又灰头土脸地离开。实际上他并不享受他最初的刻薄，可现在他倒宁可接受那些一针见血的训斥，也不愿见到队长用手指在桌面摩挲，以晦涩曲折的表述尽力说清每一句话的模样。

痛！这感觉真的很痛……

但真正承受痛楚的人仿佛已对这痛点免疫，所以他还能继续说下去：“……你们从陆上驱动，两千多公里，怎么可能这么快？”

失序的遣词，松散的造句，都不能阻止语意的传递，队长仍旧问出了当下最值得解释的问题：两边基本是同时行动，他们若是从零号实验室开车回来，此刻本应还在路上。

“是老欧。他得知遭遇狼群的事之后就派了飞行员，好在两边的机场都还有飞行条件。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们也才刚到不久。”小高终于讲完了他们的全部经历，停下来喘了口气。

他的汇报不算简略，从秦锐告知雷驰有关零号实验室的消息开始，说了他们如何找朱五要情报，如何一边联系凌川一边先行行动，如何发现齐老大队伍的踪迹，老欧派来的人如何在路上遇袭，他们最终如何进入零号实验室，如何分开行动，如何遭遇已经丧尸化的赵家伟，最后又是如何处理的。

过程中队长不时发问，他也一一作答。唯有搜索的部分他说得格外含糊，至于漏掉了什么，只有凌莉和雷驰知道。

“就这些了？……”队长插手靠坐在椅子上，拉着他的长音。

他显然不太买账。

小高用力点点头，即使他知道队长并不能看见：“是啊。没发现我哥或者小秦父母的踪迹，他们未必去过那里。”

队长对他的嘴硬既笑又恼，轻飘飘地反问：“所以你们都不好奇，你说的那个人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

队员们花了点时间才明白“你说的那个人”指的是赵家伟。

这次轮到雷驰抢先发言：“我们发现了以前的实验记录。”然后在小高警示的眼神中话锋一转，“不过留下的线索不多，都是些监测表格。”

“哦？” 队长挑了挑眉，“你们看过了？”

——你们看过当年的实验记录了吗？

雷驰没有回答。他不是个喜欢说谎的人，更没法在队长面前把谎话说圆满。

小高则干脆不予回应，而是顺着雷驰刚才的话说下去：“我们推测，无论这些人是谁，他们去零号实验室应该就是为了重启当年的实验。赵家伟他们不知是碰巧遇上，还是被刻意引去，总之是被当成了实验对象。但那些人离开前清理过痕迹，我们已经无法判断是否还有其他的实验体，也无从得知最新的实验进展如何。”

小高语速很快，以至根本没发现有任何不妥，直到队长带着异样的神情轻声重复那三个字：“实验体……”

低沉的嗓音在前两个字上微微逗留，然后将尾音湮灭在尘埃里，仿佛那是一个命名性失语症患者唯独不想记住的名词。

秦锐并不确定队长为什么要重复这三个字，但他知道临床研究中一般把接受实验的人称为“受试者”。用“实验体”这个冷冰冰的词汇来指代活生生的人，让他觉得有些不适。

在他旁边，凌莉掐了小高一把，又转头与雷驰对视，三人很快都意识到他们还是露馅了。

而队长尚且未能如愿忘记：“抛弃失败的实验体，这倒是他们一贯的处理方式……”

秦锐本来在听到小高说没有自己父母的踪迹时莫名松了口气。老实说，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队长谈这件事，更别提是现在这种情形。可队长刚刚那句话里的“他们”让秦锐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这个“他们”里，包括他的父母吗？

同样悬着心的还有凌莉，她已按捺不住自己想说话的冲动，不顾小高的阻拦开口问道：“队长，你是怎么从零号实验室里逃出来的？”

那些讳莫如深的语句已经开始令她生厌，于是她放弃了所有冗余的铺垫，直接跳过了掩耳盗铃的试探。

队长对这个递进并不意外，并且回答得很快：“是那些人自己撤离了。”

他停顿下来，认真思索片刻，最终还是选择用最简洁的方式解答缺乏耐心者的疑问：“那时……已经外泄，另一边开始大批转移，里面的人撤出大半。我是被……被他哥带出去的。”

队长朝小高的方向指了指，于是大家终于借着这些指代模糊的语句拼凑出那段往事大致的结局：生化危机爆发前两个月，丧尸病毒遭到外泄，敌星首脑决定放弃阵地，开始转移大部队。零号实验室的守备力量大减，医生趁机把队长救了出去。

“那你在里面的时候……”凌莉没能把接下来的话问完，就被小高打断了。

“——秦锐，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小高忽然凑过去，指了指他颈间厚厚的纱布。

若非小高提起，止疼片和身体规避痛苦的本能几乎让秦锐忘了伤口的存在。然而现在，他迟滞的神经反射弧算是彻底被重新激活，痛意入侵，他整个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秦锐并没有告诉队长后来故意弄破伤口的事，此刻更不想让他担心，但看见队长已经把头转向他的方向，微微皱起了眉头，连忙支支吾吾地说道：“呃……没事，我都已经处理过了。”

“那怎么行！看你包扎得乱七八遭，肯定没好好清创，要是感染就麻烦了。”小高说着就拉他往外走，边走边道，“来吧，我再帮你处理一下。”

无论是听懂了言外之意，还是单纯为秦锐的健康担心，队长都对小高的做法表达了赞成：“快去。”

然后他又摸了摸手表，转向仍留在原地的凌莉和雷驰：“你们也去休息会儿吧。等天一亮，那边的人就该到了。”

小高在队长的逐客令中将秦锐推出房门。

四人离开得仓促而无言，只留下屋子里缄默的失语之人。

*

他在房门关闭的那一刻长出了一口气，把整个人深深陷在椅子里。

老实说，他也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种什么感觉。硬要形容的话，就好像他站在语言的溪流中试图网罗流逝的记忆，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那些字眼终究会从他指缝间溜走；他的大脑深处仿佛有一团团氤氲不散的雾气，而他被困在云雾缭绕的言语迷宫中，只能用最迂回的方式探寻解谜的路径。

词汇是他看不到的镜中花、水中月。他明知它们就在那里，但是他抓不住、够不着。

他一直知道那些致幻剂是有些副作用的。但他仍旧过分自信，和七年前一样自信。而现实则再度毫不犹豫地给了他猛烈一击。

他只庆幸，自己失去的仅仅是命名能力。否则，他的生命没有终结在七年前意外暴露的时刻，没有终结在两年前逃离黑暗的前夕，却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戛然而止。

那样，他多多少少会有些不甘心。

当然，他不会真的终结自己。两年实在太短，他想做的事还远远没有做成。

有太多人期待他带回线索和进展，有不少人盼望他安然无恙。还有一个人，拼尽全力救他回来，他实在舍不得让他伤心。

不过他知道，他终究还是要伤心的。

过往的帷幕已经揭开。站在冰山一角，每个人都对海平面下的冰窟跃跃欲试，只有他知道那里面刺骨冰寒。

所以，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让一切照常进行下去，寄望于他的队员、他的恋人都能解决好各自的问题。至于他自己的问题，真的不必担心。

毕竟，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与黑暗为伴。这所谓的“命名性失语症”不过是荆棘丛中的又一根倒刺，他或许会被刺伤，或许会再次慢下来，但绝不会停止在黑暗中继续前行。

*

秦锐本来并不想离开队长办公室，也觉得自己不该离开。

初见那一夜，他曾因自责而留下，为队长的淡定而惶惶不安。而今故事早已不是初见时的形态，但那一夜的心绪却仿佛换了种形式重演。

彼时他的惶恐源于对队长一无所知，而现在，他自认已经足够了解他的恋人。

他的队长或许有很多秘密，或许有很多难以言说的过去，但绝对不是一个抗拒交流的人。对于自己的缺陷，他向来直言不讳——他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因为他看不到，所以不要在他面前一言不发——而不是像刚才那样，在每一次发言中重历他无法规避的痛苦，一遍遍独自消解，又一遍遍选择无动于衷。

队长刚才把电话挂得太快。现在秦锐意识到，关于康复治疗的事，必须马上提上日程。

不过秦锐仍旧离开了办公室，不是因为队长的逐客令，而是因为他看到了队友向他示意的目光——他们好像有话要对他说，而他恰好也有些问题想问他们。

可惜小高并没有给他先发言的机会，帮他重新清理伤口后，就将他带到了大堂。

大堂里，讲台边，雷驰低着头把玩着一块颇为沉重的老式机械硬盘，仿佛那是他此刻最感兴趣的东西。

他背后的大屏幕亮着，凌莉站在讲台中央的电脑前，看了看秦锐，又看了看小高：“我已经把东西都拷出来了。”

小高往雷驰那里瞥了一眼，抿了抿嘴唇：“视频也在吗？”

凌莉点头：“都在。”

她说着，朝秦锐的方向招了招手：“不过在看视频之前，秦锐，你还是先来看看这些吧……”

这章写得我很难受，写了改，改了删，删了又写，改废的稿差不多得有小半章

一方面是剧情流写手写感情流很苦手，一方面是共情人物之后又很痛苦……我发誓我再也不写这么意识流的东西了（

——————————————————————————————————————————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Chapter LXXX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