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川在吧台后面擦杯子。杯子是玻璃的,他的手指也是,在午后斜射的阳光里泛着一种易碎的亮光。窗外车流像一锅煮糊了的粥,黏稠地冒着各种噪音的泡。他这里却是静的,静得能听见抹布纤维摩擦玻璃时那点极细微的沙沙声,像雪落。
有人推门,带进来一小片街道的喧嚣。言川没抬头,直到那双擦得过分干净的皮鞋停在他视野下方。
“老样子。”来人说。
言川这才抬眼。闻也。穿着那身笔挺得像刀锋一样的制服,肩线平直,腰身收得利落,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有点过分灿烂的笑。这笑容言川见过很多次,通常出现在他飞完长途、拖着明显疲惫的身子骨进来买第一杯咖啡的时候。今天这笑,似乎有点勉强,像糊上去的,边缘挂着不易察觉的倦。
言川放下杯子,转身操作机器。他的动作流畅,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表演的精确。磨豆,布粉,压粉,萃取。咖啡机发出沉闷的轰鸣和嘶嘶的排气声。
闻也就靠在吧台上看。他不说话的时候,那双总是弯着的眼睛会沉静下来,目光跟着言川的手指移动,从手腕到指尖,一丝不苟。言川能感觉到那目光,沉甸甸的,和店里放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一样,有种无形的重量。
一杯拿铁推过去。奶泡拉的花是一只简单的天鹅,脖子有点歪,像是睡着了。
闻也看着那只歪脖子天鹅,嘴角真的弯了一下,不再是刚才那种糊上去的笑。“今天这鸟,”他指着杯子,“像被人掐了脖子。”
言川没反应,只是拿起旁边那个牛皮封面的小本子,拔开笔帽,写字。字迹瘦硬,带着点倔强的撇捺。
“它累了。”
他把本子推过去。
闻也看着那三个字,愣了一下,随即笑开,这次真切了不少。“对,累了。飞久了都累。”他掏出钱包,付钱。手指在钱包夹层停顿了一下,那里面似乎塞了张什么纸片,但他没拿出来。
言川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那道常年戴戒指留下的浅色痕迹还在,只是戒指不见了。上次来,好像还戴着。大概是上周?记不清了。时间这东西,溜得比咖啡香气还快。
闻也端起杯子,没立刻走。他似乎在找话说,目光在言川脸上扫过,掠过那双清冷冷的丹凤眼,掠过眼尾那点天生的疏离,最后停在他左眼下方。那颗极小的、淡褐色的泪痣,在吧台明亮的灯光下,像个欲言又止的标点。
“今天……没什么事吧?”闻也问。声音放得有点轻。
言川摇摇头。他不太习惯这种过分的关注,尤其是来自闻也的。这人像一阵过于温暖的风,总想吹开他紧紧合拢的花瓣。他下意识地,下颚微微抬起了一点。
闻也似乎读懂了这个细微的姿态,立刻举起手,做了个“打住”的投降姿势。“好,好,不问了。”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歪脖子天鹅被毁掉半边。“走了,还得回去……嗯,有点事。”
他转身,制服背影依旧挺拔,但肩膀那里,好像塌下去一点点,不明显,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了一下。
门上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归于寂静。
言川继续擦杯子。玻璃杯壁映出他一部分脸,模糊,变形。他看见自己那点泪痣,在晃动的光影里。刚才闻也看的就是这里。他伸出食指,极轻地碰了碰那颗小痣,冰凉的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
他忽然想起昨晚,在那个只有一面白墙和小片空地的公寓里,他练习的那个片段。他想模仿“一声叹息消失在空气里”。手臂抬起,划动,手指试图捕捉那无形的、消散的轨迹。失败了。总是差一点。那种彻底的空无,太难了。
吧台上,闻也刚才放硬币的地方,遗落了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不是钱。言川拈起来,打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闻也那有点潦草的字迹:
“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下雨。”
没头没尾。言川看着这行字,手指捏着纸条边缘,无意识地捻了捻。窗外,夕阳正把自己最后的颜色泼洒在天际,一片辉煌的、虚假的暖意。
他想,这人真是……连提醒带伞,都说得这么拐弯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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