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上山时,姚复并未觉得这山路多么难走,如今形单影只上了山,方才发现这山路实在泥泞崎岖。山中阴寒乃是常态,这一会儿起了一层薄雾,叫眼前之路略有些朦胧,路边的古树老干虬枝,树根偶尔会伸到路上去,有些地方还有猎人留下的捕兽装置。
先前竟完全没注意过,姚复小心地跨过一截树枝,眼见着雾气渐浓,只得加快脚步。也许是山中冷气作祟,姚复冷静下来,不免后悔方才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只自己便拿了剑上山。
路都走一半了,后悔也没用。姚复心中想着,一边拨开树枝,继续往前走。
应瑕上山时就下了马。平地上马比人快,山地上人行却比马快。新涂这匹马的确是老了,应瑕牵着它走要比自己走慢了不少,不久就远远落在了队伍后面。
虽说不过一座矮山,又处于繁荣昌盛之地,可到底是一座山。
应瑕不急着去追赶队伍,却反手将马拴在路边的一棵小树上,口中说:“你便在这里歇歇罢。”
随后应瑕转身,进了附近一块林木稀疏的空地上。
这块地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特别光秃。应瑕四下张望,没见着自己想要的,眉头微蹙,绕着空地走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看样子主动出击行不通,应瑕灵光一现,就近坐在一棵树下,阖眸假寐。
这招果然有用,约莫半刻钟时间,耳边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似是有蛇在地上爬行,且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应瑕几乎能感到那蛇的信子吐出的嘶嘶声响在耳边,在它碰到自己之前应瑕猝然睁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了那条蛇的七寸——这蛇现在只有手腕粗细,要抓住它轻而易举。
这是一条赤蛇,浑身鳞片发着妖异而又绚丽的光,三角头,两颗毒牙,头上还有两枚类似角的凸起。
一般来说,这样的蛇是通人性的,被人抓着七寸早该偃旗息鼓了。可这赤蛇偏偏不一样,在应瑕手里死命挣扎着,不断扭动着身子,甚至想借机给应瑕来两口。
那蛇力量极大,应瑕不得不使出很大的力气制住它,又必须提防它的两颗毒牙,拿着它实在危险,应瑕便笑了一下,放开了那赤蛇。
赤蛇在地上盘绕两圈,往里爬了两步,低低伏下身子,做出一副进攻的姿态,应瑕站起身来,定定看了它两眼,似乎在说“当心我拔了你的毒牙”。那蛇眼中透出一丝惊恐,往林子深处去了。不一会儿,那林中走出了——也不能说走,他下半身是蛇身——一个赤衣男子,面容秾丽,但透着蛇蝎的阴毒。
那男子露出一个微笑,乱七八糟地朝着应瑕走过来——真的就是乱七八糟的走,走路姿势极其怪异,似乎两条腿不是一个人长的,一边走,上半身还七扭八扭的。应瑕实在受不了他的走路姿势,干脆扭过头去不看,嘴里说:“你还不如爬着。”
男子倒也不恼,终于歪七扭八的走到了应瑕面前,他抬手想去搭应瑕的肩膀,应瑕捂住口鼻后退一步,另一手打掉了男人的手,露出满脸嫌恶。
男子只好站定了,笑着说:“我初次化人,不会走路,还得——”
他身上尽是些蛇窝子里的腥臭气,实在恶心的够呛,应瑕皱着眉头打断他:“你先洗干净你那一身臭味再说话吧。”
“……”男子识相地后退一步,下身变回蛇尾,脸上露出一幅可怜的表情,故作姿态地说:“姐姐,我不会洗,要不你帮我?”
应瑕有点恶心,眯着眼睛斜目看着那蛇妖。
蛇妖不懂人情世故,巴巴的又贴上来:“姐姐,我看你也是蛇妖,我也是蛇妖,咱俩凑个伴,畅游山野,一块修行化龙……在人间哪有这么好过,勾心斗角的还不如归隐田园。”
应瑕只听了半句,脸上竟少有地浮现一丝愤怒:“你说谁是蛇妖!你怎么敢把我和低贱的蛇妖相提并论?!连我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想着化龙?做梦去吧!”
也不怪应瑕这么说,龙为百鳞之长,凡是有鳞的都能修炼成龙,而其中最卑贱的就是鱼,其次便是蛇。这二者修炼起点最低,过程最为艰难,时间最为漫长。鱼类食水草腐泥,而蛇类难改本性,每每害人。故而遭人鄙视。
准确的说,所有妖族都遭人歧视。
这条蛇刚刚长出角,想必是马上要化蛟了,被应瑕这么一通骂,登时燃起怒火,他整张脸都气的狰狞扭曲,长长的蛇尾支撑着他上半身升到半空去,在雾气的笼罩下现出庞大的身形——一条巨大的赤蚺,不过头上长着两只形似鹿茸的幼角,身上生出透明薄翼,腹部的鳞片上隐隐长出四个婴儿拳头大的凸起。
这蛇足有百尺高。
龙生五爪,而蛟有四。再过个几百年,这蛇怕就能大成了,届时他再下山讨封,便能化龙。
只是……它没这个机会了。
赤蚺嘶吼着,卷起一地枯枝断叶和风沙,连浓雾都被撕开了一个裂口。
一地风沙弄脏了应瑕的衣服,她低头看看身上的污渍,不满咋舌,只是未曾注意脸上也弄出了几个小伤口,丝丝缕缕往外渗血。
不远处拴着的马儿忽而嘶鸣起来,应瑕的角度恰能透过密林见着不远处披着雾气往前来的姚复,过不了几秒,他就能看见这边的景象,应瑕干脆朝着马匹跑去,一边大喊:“有蛇啊!”
姚复果然听到了,循着声往林中看去,只见浓雾中一个模模糊糊的红影,还有地上往路边狂奔形容狼狈的应瑕。那蛇已经发起攻击了,它见着应瑕要跑,俯首下来,张开血盆大口,试图一击毙命,应瑕顺势倒地,在地上滚了两圈,继续夺命奔跑。
姚复见应瑕换了方向,不再往路上走,仍然身处水火之中,也顾不得别的,退了剑鞘丢在地上,也纵身下去了,持剑便往那蛇身上砍。
剑身与蛇鳞摩擦发出火光,随后剑光一闪,没入蛇身,叫那蛇出了血。
赤蚺吃痛回头,见对手又多了一个,便掉头优先攻击那个拿武器的——
姚复没学过剑术,也不懂谋略,可在死地之中总能激发人的潜能,姚复一边灵活地闪躲,一边举剑乱砍一气。
应瑕趁着那蛇手忙脚乱,一把扑到它身上,对着姚复大喊:“打七寸!在这儿!”
蛇身光滑,赤蚺又感到了危险,急急地抽身出去,应瑕没借着力,一下滑落在地上,赤蚺挪开身子,灯笼大小,泛着黄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应瑕,随后高高举起尾尖,决定先处死这个“蛇族”的罪人。
应瑕嗤笑一声,挑衅似的趴在地上不动。
没等赤蚺的尾尖落下,姚复就已经寻了空子,双手把着剑柄,长剑将那赤蚺捅了个对穿。赤蚺确是有修为在身的,连忙收了尾巴,在地上挣扎起来,试图挣脱锋利的剑刃,姚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稳着长剑,那蛇本就被掐住了七寸,又受伤流了血,再挣扎也无济于事。
应瑕从地上爬起来,对姚复说:“我不过想在这儿休息一会儿,便遇着了这蛇。它怕是害过不少人了。”
姚复拔出剑,对应瑕说:“山下有个客栈,大家都在那儿休息,你受了伤,待会儿回去好好包扎……”
应瑕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才说:“不碍事。只是这蛇……”
“蛇皮扒了做衣服,蛇肉卖给山下酒家,骨头凿开做个新剑鞘,蛇胆和毒牙拿去医馆入药。”姚复看着地上奄奄一息仍旧瞪着眼看应瑕的蛇,轻而易举下了结论。
“我还没死呢。”姚复眼中满是愤恨,“当着我的面就要伤我夫人,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应瑕点点头:“行,那你先下山去找人,我牵着马在后面。”
姚复叹口气,转过身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随后说:“啧,弄了一身血,臭死了……”
应瑕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匕首,熟练地把那蛇剖开,取出蛇胆和几节脊骨,便牵马下山了。
另一边,新涂盘算着姚复马上要下山了,将壮丁们召集起来,说了些什么,便坐回了自己桌上吃东西。
过了一会儿,姚复果真浑身脏污地回来了,那一身血迹太过显眼,一手还提着一把寒光凛凛甚至还在往下滴血的长剑,实在惹的周围客人频频侧目,只是来的时候大张旗鼓,大家也都知道此处有官家押送民工,也不好过问别人的事。
姚复给老板多塞了一块碎银,让他见谅,老板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原本不满的脸色霎时变了,一边笑着招呼小二给姚复备热水,一边试图打探这位客人的更多信息。姚复懒得应付他,只说自己还有急事,便提着剑往新涂那桌走去。
那闪着寒光的白花花剑刃就被搁置在地上,主人却忽而折返,对店主说:“待会儿我妻子也会过来,您多担待。”
说完才又坐了回去。
“哟,弄这么脏啊?”新涂见着姚复回来,上下打量他两眼,满脸惊奇地说,“你去杀人了?”
姚复白了他一眼,一边坐下:“打了蛇窝子了。”
新涂点点头,继续吃自己那一份儿——方才特意点的三份儿。
“真是奇也怪哉,我从前也没听过山上有蛇啊。”姚复皱着眉对新涂说。
新涂放下碗,说:“山上有蛇也不奇怪,方才听老板说前些年山上老有人失踪,去年官兵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几百具骷髅架子。这要有蛇,那也得有几丈长,几尺粗。”
姚复回忆了一下方才的场面,随口回答:“得有七丈长,四尺粗吧。”
“那不小了……”
紧接着应瑕也进来了,同样是一身血迹,尤其是应瑕穿个白衣裳,更是显眼,她手里甚至提着一只蹴鞠大小的墨绿色胆袋,另一只手则拿着几节骨头。
新涂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姚复,脱口而出:“你俩真去杀人了吧?!”
杀人就算了,还要把骨头取出来吗?还连筋带肉的!
姚复扭头看了看应瑕,眼神定格在她手里的胆袋上,说:“你想什么呢,我们是良民。你看看人胆有那么大吗。”
应瑕看了他俩一眼,径直去付钱开房,提着东西上了楼。新涂甚至能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如针一般扎在身上。
新涂实在说不下去了,到了晚上,姚复向老板问了热水,简单沐浴,又换了套衣服,才跟新涂说了白日的事情,要带着人上山把蛇弄下来,用蛇肉给大家开开荤。
趁着夜色干这事不易引人察觉。
新涂表示同意,但脸上却是忧心忡忡:“唉,今天那些民工又跑了不少……”
姚复砍完那条蛇累的半死,没怎么在意民工门,听了这话却也没什么波澜,一路上人跑了不少,现在姚复也不苛求一个人也丢不下,只求别给自己降罪。
“现在只剩十七个人了。”新涂继续开口。
照着这个数量,就算人全到了地方,高低也得判个失职。
姚复的脸色渐渐黑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由阴转晴:“咱们先把蛇弄下来煲汤,给大伙吃一顿好的。”
新涂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不解,还是老实去叫人了。
十几个人,向老板借了刀子和麻袋,装着肉下了山,去后厨煲了一锅汤。蛇肉鲜美紧致,这巨蛇肉质更是弹滑,大家几日来未沾荤腥,这下子倒是酒足饭饱了。
姚复也喝多了,也不知是借酒消愁还是还乡心动,总之大家一杯接着一杯劝,姚复一杯接着一杯喝,最终人醉的不轻,趁着酒劲,高举杯子,一只脚踏在桌上,醉醺醺说:“人走了这么多,我横竖也是一死,不如今天……”
“今天我做主,放大家离开罢!明天……明天我就带着……落草为寇啊!”
一群壮汉哄然叫好,有些人方才还在桌上假寐,一听这话,立时摇摇晃晃坐直身子,大声喝道:“不过烂命一条,老子誓死追随县丞!”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大家的心弦,一时间厨房里“誓死追随县丞”一句话一浪高过一浪。
应瑕站在门口,抱胸看着里面一群酒蒙子,眼见又要给姚复灌酒,方才拍了拍手,上前扶走了姚复:“好了,今日天色已晚,大家先回去歇息吧。”
新涂没喝多少,自己还能回去。应瑕看着醉的不成样子的姚复,深深叹气。
好在带的东西里有解酒药,随便给姚复喂了一点,应瑕便也不管了,她也不会照顾人,最多也就是把姚复放在床上,自己打地铺——没人愿意跟一个浑身混着酒味和血腥气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即便是夫妻也不行。何况他俩成婚两年了还是分房睡,这还是头一遭睡在一个房间。
老板忒会察言观色,见着应瑕一眼笃定了她就是姚复的妻子,竟诓骗她姚复自己开过房了。
她一向精力充沛,并不急着睡觉,只翻出那几根骨头,坐在地上开始剔骨雕花,试图把那脊骨雕成一个新的剑鞘。那半蛟的骨头着实是稀罕物,配姚复手里的宝剑正正合适的紧。
不过这个起兵的时机不怎么好,东边屈郢虎视眈眈,西边朝廷急催猛赶,姚复几乎陷在两难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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