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这几个活口会被扣押在这厅堂里,看着外面争斗的你死我活,看着自己的血肉至亲尔虞我诈,看着冷眼旁观的渔翁坐收渔利。
有时活着比死了更令人绝望,像他们这样的恶人就该在人间的炼狱里痛苦挣扎而求死不能。
姚复让人把尸体都拖了出去盖了白布停在园子里,好等着家属来认,又留了几个人看着留下的几个活的——老赵这个大家家主和他夫人以及其他几家的夫人。
男人是一个家族的首脑,现下这些人死的死伤的伤,许多家族都是群龙无首。群龙无首,必起争斗,这个时机无疑是最好的。
次日一早,李家就差人放出了消息,称。一时间街上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
“听说端午李家办的百花宴上进了刺客,死了好多人……”手里挽着篮子,穿着一袭淡蓝衣袍的女子在街上遇了熟人,掩着唇,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另一黄衣女子眼带惊奇:“真的假的啊?先说那白家,平日里那么多人去刺杀,都没成功,怎么去个宴会吃个酒就成了?”
“保真,我男人刚被黄大少爷叫去拉尸体呢。我觉得啊,这事是赵家干的。他家老想着一家独大,这不趁机除了所有……唉!”蓝衣女子挑了两颗白菜,放在篮子里,又拿一块麻布盖好,才说。
黄家大约是她家的主户。
“宴席嘛,难免要喝酒,喝多了要干什么不成。”蓝衣女子又说。
黄衣女子叹了口气,目光仍在巡视小摊上卖相好的白菜,口中却说:“这赵家也算是为民除害了罢,他们几家平日里作威作福,这下可好,遭了报应吧。”
“除什么害,”蓝衣女子又拿了一枚白菜,“他赵家就是最大的害虫。都说祸害遗千年,哪能高兴这么早——你干什么?!”
黄衣女子和蓝衣女子同时擎住了一颗圆润饱满的白菜,旋即爆发了更为猛烈的争吵,原先那个话题戛然而止——同样在拣菜的一个老妪不动声色地结了账,赶忙回家去了。
白夫人回来之后一夜没睡,整个人看着是失魂落魄,今日一大早又跟女鬼一样,站在院子里,眼神空空地看着树上的鸟巢,里头一只小鸟也许是失足落下,也许是被杜鹃推出了巢穴,啪叽一下摔在地上,没了声息。白……夫人却是又哭又笑地拍手,嘴里一边喃喃自语:“死了好啊!死的好哈哈哈……”
尾音又轻轻颤着带起了哭腔,听的旁人不寒而栗。
看样子当家主母是疯了,也不知她昨夜看见了什么,能被吓成这幅样子,也不知还能好起来不能。几个公子不顶事,她要是也倒了,老白那几个兄弟非得把这偌大的产业瓜分干净。
老妪先把白菜送到了后头的厨房里,又绕到前院去,见白夫人还在呆愣愣地看着地上刚生出绒毛的雏鸟,叹了口气,终究是上前去了。
“夫人呐,您可得振作起来啊!”老妪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膝行向前,抱住夫人的腿,“老奴今日在集市里听到那些刁民说,都是赵家害的我们老爷啊!您如果不能替他报仇,咱们家几个少爷小姐怎么办呐!”
白夫人原先还跟木偶一样毫无反应,一听老妪说道什么赵家啊报仇啊什么的,眼里忽而迸射出一丝怨毒的光,随后又念叨着什么东西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她出来时竟已经恢复了清明,只是又好像有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径直绕过老妪,去看了白七,白七昨日被韩玉笙打的那一顿还没消,晚上回来时又告诉了他亲娘没拿下李小姐和老白的死讯两个噩耗,又被亲娘拿着藤条打了一顿。现在还跪在院子里思过呢。
那金姨娘咬着苹果,倚在门框上,嘴里一边骂:“呸,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货,要是个女儿还能嫁出去换二两酒钱,你怎么这么不中用,连个小女孩都拿不下……”
白夫人揣着手,施施然走过来,微微笑着说:“金妹妹怎的又责罚孩子。还说出这种话来,哪还有一点大家风度。”
金姨娘再跋扈也只是个妾,见了当家主母还是得老实行礼。金姨娘随手丢了苹果,翻了个大白眼,才极为敷衍地福身行礼。依着白夫人的脾气,老头子一死,她们这些妾都得给他陪葬,既知时日无多,谁还愿意忍气吞声。给白夫人行礼都是给她脸了。
“我管我儿子,跟姐姐有什么关系?”金姨娘站直身子,扶了扶头上的步摇。她不是什么大家小姐,本来也只是个市井小民的女儿,被抢来做了妾室,身上没什么涵养,还曾被其他人骂过不配戴珠钗,死前却还是想带多一点没见过的奢华首饰。
白夫人却不似以前那样,挑起眉头找茬斥骂金姨娘,反而古怪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他记在我名下,也是我儿子,今日拿他有用,你放不放行?”
金姨娘头一次见白夫人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话,当即判定白夫人受到打击太大,被刺激疯了,还搞得性情大变,看样子脑子也不好使了。于是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在心里拟定一个主意:“行啊。你给我五万两白银,我要早日寻个下家改嫁,否则……否则我杀了他也不放。”
白夫人竟呵呵一笑,叫了身边的婢女,从库房里取了几箱银子,逐一展现在金姨娘面前。后者伸手摸了摸那质感,当即笑了,一把拉起鼻青脸肿的白七,塞到了白夫人手里,乐呵呵地说:“诺,你带走吧。我也走了,你们多保重。”
五万两白银,足够金姨娘过好后半辈子了。老白一死,这些银子也难守得住,不如早早打发了那些个难缠的小妾,也算是赚个心静。
白七被硬拉着走了。白夫人还叫了十几个家丁,一路赶到了赵家门口。
老赵和赵夫人还在被扣押着,现在赵家也是群龙无首的状态,关着个大门,几个公子怕是闹的天翻地覆呢。
“砸门!”白夫人红着眼眶,哑着嗓子大喊一声,几个壮丁一拥而上,或拳打或脚踢,哐哐开始砸赵家刚刚上过朱漆的大门。
赵家一时间没有回应,门外倒是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白夫人使劲一抓头发,将本就不整齐的头发抓挠地更为凌乱,站在门口怒喝着:“姓赵的!我知道你家有人!给我出来!你们赔我男人的命!”
紧接着她又歇斯里底地扑上前去,拿尖尖的指甲抓木门,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周围的人都开始说早上听到的传闻:“听说白老在百花宴上死了……”
“刺客不是他老赵家请的?白家来寻仇不足为奇。”
“李家不是请了医师,说白老是喝多了酒发了心梗死了?”
“嘁,谁知道真假。白老的尸体不是还停在园子里,只剩他们一家没领了……要说这白夫人,不会是装的吧?”
“说不准人就是她杀的,这白老爷不是强抢民女就是寻花问柳,白夫人怀恨在心也说不准……”
……
声音渐渐在白夫人耳中失真,似乎有一头青面獠牙的恶兽占据了头脑,剥夺了她思考的能力,操纵着她的身体奋力砸着面前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息,也许是一刻,又好似一个时辰、一个甲子,终于有人抱住她的腰把她拉开了。
她看着面前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捂着腹部痛苦呻吟的赵二郎,方才回过神来,后退了半步,撞在白七怀里。
白夫人惊惶地环顾四周,讨论的风向变了:“唉,她是不是疯了。”
“刚刚那样子可真像一头野兽。”
“也是个痴情种……”
……
白夫人勉强稳定心神,端庄地揣起手来,面色平静地说:“我失态了。你们家请人杀了我男人,你爹又打了我儿子,我来这里是为了寻个公道。”
赵二喘了两口气,支着身子回答:“白姨,你搞搞清楚,我家不知道什么刺杀,我爹娘也没回来。要是我家请的刺客,我弟妹至于命丧黄泉吗,他们的尸体可刚领回来,还在院子里停着呢。”
百花宴跟着去的是赵八娘子和赵九郎,两人当时是被老赵推了出去做肉盾,刺客的剑矢又不长眼,两个大活人又被搡着送到了刀口,这才成了剑下亡魂。事后剑客禀报此事时,姚复也只是沉吟一会儿,说:“算了,死一个也是死,死两个也是死。摊上这么个爹,只能算他们倒霉。直接通知家属领尸体吧。”
“那你打我儿子怎么算!”白夫人猛然拉着白七出来,指着他青青紫紫几乎不能看的一张脸。路人们多少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先前白七那张脸还算能看,现在这幅样子真是惨不忍睹,能直接拿去给小孩止夜啼。
赵二站直身子,鄙夷地打量白七两眼:“我爹打的你去找我爹算账。再者被打成这样,难道不是他自己无能?”
本来也不是自己的儿子,白夫人自然没有一分心疼,脸上自然和心里一样平静:“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今日要么赔偿,要么就别怪我白家和你家撕破脸。”
赵二不屑地笑了一声:“你一个妇道人家,也能代表白家不成。你那几个废物儿子,争得过他二叔吗。我就不赔,你能怎么样?”
“呵呵呵……”白夫人癫狂地笑起来,一双眼布满血丝,通体透红,脸色又十分苍白,活似地狱里的恶鬼,“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忽然大喊:“给我抄了赵家!在场的,你,你,你,还有你们!”
手指依次略过几个路人,她转了一圈,又喊起来:“谁能参与的,一个人五两白银!”
白家府库里如今也不过只剩十几万两银子,给了金姨娘五万,其他姨娘拿百两千两打发打发,少说也能剩下十万,足够这些平民瓜分——没了钱,看那些兄弟还能争什么!白夫人现在也是明白了,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替暗处的渔翁做嫁衣裳,既然如此,也不能叫其他棋子占了便宜!
大家一听有银子拿,纷纷自告奋勇,跟着家丁就往赵家院子里挤去。
赵二想拦,却一下被人群淹没了。
庭院里躺着两具尸体,是被领回来的赵八娘子和赵九郎,后院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有人的房间里不是悬梁自尽的就是饮鸩自杀的,想必是一大早就开始自相残杀,便宜了赵二。
大家从地窖里掏出两个五六岁的孩子,不知是哪个公子的一双儿女。偌大的赵府很快被扫荡一空,只是始终找不到府库。
“小孩子好啊……小孩子好啊……”家丁把孩子领到白夫人面前,白夫人蹲下身子,拿尖利的指甲轻轻划过女孩幼嫩的脸蛋,“小孩子有什么罪啊……把他们留下,我们走。我倒要看看,那最是人面兽心的伪善的李家人,能不能对小孩子下手!”
她确实是疯疯癫癫的,回家就开了府库,白银如同流水一般进了外人的腰包。横竖白家没有女儿,不必给孩子留嫁妆。现在赵家人算是死绝了,留着两个小孩几个下人强撑着门面而已,她也是大仇得报,怎么也不亏。
只是白家的几个叔叔伯伯一类的兄弟看不下去了,尤其是那白二叔,当晚就和妻子躲在被窝里谋划着夺权——虽说老白有儿子,白夫人也散去了不少家财,可终归剩下不少,再对外宣称白夫人丧夫所受打击太大,已经失心疯了,那几个侄子根本斗不过他们。
次日一早,白二婶欲出门解决早饭,方才打开门,就被吓得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知六神无主地叫喊。白二叔急忙出来看情况,也被吓得不轻。
白夫人昨天夜里竟然一脖子吊死在了他家门廊前,地上还散落着一张纸。
白二叔强忍着畏惧,微微颤抖着手指拿起那张纸,上头血红一片,全是“死”字,纸背带了一行娟秀的小字:“万贯家财尽,从此不相干。”
他咽了口口水,抬头看了看尸体,最终歇不下夺权的心思,叫人把尸体弄了下来,好生安葬了。
可一连做了几天噩梦,弄的白二叔夫妻二人心力交瘁,实在也没心思干这些事了,干脆收拾收拾行李,连夜北上了。
三天过去,尸体也都领完了,各家府邸立时爆发了空前绝后的战争。姚复每天也就和应瑕出去逛街,买些好玩的新奇物件,打听各家最新的消息,再带回那押着人的大堂里,微笑着看他们的反应。
“你们可真奇怪。”姚复端着一盘糕点,坐在宴会开始时他坐的那个位置上,环视着被五花大绑、面色忧伤的一群人,“你们强抢民女的时候,草菅人命的时候,纵火烧山的时候,从来没伤心过。一条又一条无辜的人命从你们手上流过的时候,也没有一点伤心。怎么现在这么伤心呢?”
各家人都被戳中了心事,垂着头不敢说话。
姚复把点心推给应瑕,自己下去逐个解开绳索,微笑着说:“时间差不多了,我放你们出去。”
明明是一副温柔似水的神情,却叫人止不住地战栗。
应瑕看了看老赵,最终又往嘴里塞了几块糕点。
姚复解完绳子,拍拍衣服上的灰,回头问应瑕:“对了,双福,你最近怎么奇怪的很,怎么突然吃这么多?”
要说有病吧,去了医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妊娠也有如此反应,可他俩到现在还没圆房,也断然没有可能。若是心中郁结,也可能暴饮暴食,关键是最近也没啥能让人郁闷的事。何况一般心情波动的都是姚复,应瑕跟泰山一样稳定。怎么看怎么奇怪,身上也没病,心里也没病,倒像是中邪了。
应瑕咽下最后一口糕点,凉凉扫了老赵一眼:“不吃多点,我怕忍不住会吃了他。”
姚复只当她在开玩笑,便也笑了两下。
这群人见手脚被解开,反应了一会儿后方才离开,应瑕开着他们的背影,小声嘀咕:“闻着也太香了……”
姚复竖起耳朵:“什么?”
“没什么。”
应瑕要求的放人,再不放人她真的受不了。
六月刚刚开了头,花园里的荷花相继绽放,姚复便叫新涂带了几百个府兵端了城里南边乱成一锅粥的几个小家族。黄家被灭掉之后,传说中后院里那个疯婆子竟不见了。姚复不甚在乎此事,他自己也领了几百府兵,浩浩荡荡打下了北边的几个家族。
老赵带着两个小孩确实有东山再起的打算,可惜还没把跑掉的家丁召集回来,姚复一个回马枪把他家也端了。
待到“渚莲尚开庭梧老”时,整个武陵城已经被摆平了,却忽而传来了韩家失火的消息——韩家早不知道被忘到了哪个旮旯里,除了韩玉笙天天来李小姐面前找不痛快,姚复还真想不起这一家子。
这家人在城里最乱的时候竟只是坐地起价,一点没想过争权夺利,倒也没人把他们一家:当回事。
韩家一大家子,上下近百人,逃出来的不到一半,韩家家主葬身火海,夫人侥幸逃了出来,家里十二个孩子竟只有五个逃出生天的。
一时间坊间都在传闻韩家背地里做了买卖人口的勾当,这才遭了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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