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不好管,韩家剩下的那六口人举家投奔了姚复,被安置在府里。
李家扫平了城里的势力,平日里声望也高,便被百姓们拥护着,名正言顺地成了一城之主。
新官上任总得有个仪式感,恰巧城中修了一高台,名唤“击筑台”,据说当年屈子投江之后当地百姓为纪念他而修的,从前的端午节总有人登台远眺湘江,或击筑缅怀屈子,如今倒便宜了姚复。
李家人张罗着将高台修了又修,裁了几套衣服,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召集了全城百姓集聚台下。
百姓们见李家人做城主心中也是欢喜的,召集什么会议自然乐得前来,还特地穿了新衣裳——一个德高望重的城主管政治,武陵城的好日子是真的要来了。
到了午时左右,台下的人越聚越多,老李终于轻咳一声:“今日某召集诸位于此有要事相告,实在劳烦。”
原本烦躁的人群安静了下来,人们抬首望着高台上站着的人。
“某虽有虚名在外,却并无实才管理这一城要务。”老李扫视着下方的人群,“这城中归于太一也并非我李家之功。”
底下的百姓不解,新涂和姚复兵分两路荡平城中势力的时候可是都顶着李家的名头,如今老李这难道只是谦辞?
于是大家又压下了心中的想法,等着老李继续往下说。
“因此,某今日便将这城主之位让与手下门客。”老李后退一步,姚复走上前去,凭着栏杆往下望。
如今平白无故冒出一个新城主来,显然不是百姓想要的结果,众人纷纷高喊着抗议起来。
老李在后面稍带急躁地解释:“此人有大才,贤明圣德——”
姚复抬起手,制住了老李的话,握着剑鞘,只对着百姓们说:“诸位稍安勿躁,在下不过暂管武陵,待我离开,这城主仍交还于李家。”
这话不假,武陵还有一批兵士驻扎,这些人只听知府的,前任知府离开后这批人便要等着下一任知府上位,管他是朝廷派来的还是武力抢来的,反正城口立着的章程上是这么写的。姚复本来也无心这城主之位,不过是需要这一批兵士去打仗。
百姓们被安抚了下来,不少人仍然心存疑虑,有个年轻的声音从人群中飘上高台:“那你怎么证明自己会治理我们武陵城?”
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姚复几次说话,声音都会被声浪淹没,压根没人能听见,他有些着急地看了看老李,他走上前去试着喊了几声,声音也是被淹没。两人正一筹莫展之际,角落里的应瑕拍拍自己身上的糕点渣滓,走到了栏杆前。
她淡定环视了一圈,百姓们气势弱了不少,不久后又掀起来更猛烈的呼喊。应瑕斜眼看了姚复一眼,又看了看他的剑,再次把目光投到人群中去。姚复会意,示意老李后退,猛然抽出长剑,一道寒光闪过,栏杆应声而断。
宝剑出鞘的鸣声仍然回荡在耳边,那道扎人眼球的寒光仍然闪烁在眼前,这下大家都老实闭了嘴,心里默默腹诽着老李怎么找了这么个活祖宗来接管武陵。
姚复的目光在噤若寒蝉的人群中游走一圈,最终开口道:“我先前读史记,对高祖的故事颇有崇尚。如今效仿高祖与大家约法三章,至于城内税收徭役、缉捕定案,全权交于李老。”
台下仍是落针可闻。人们仰视着上位者,高高在上的人逆光站立,脸色半明半暗,有说不出的威严震慑着台下众人。
“第一,不得恃强凌弱,欺辱老弱妇孺;第二,不得欺世盗名,行骗黎民百姓;第三,不得买卖人口,诱拐妇女幼儿。”姚复说罢这三条规矩,又补充一句:“违反这三条的,杀无赦。其余的按着当朝法律来即可,若有蒙受冤屈或是心怀不满,尽可来杏仁坊找我。”
法条无罪,肉食者暴。大梁的倾倒不是因为严刑峻法,反而是因为上位者自作自受。
百姓们其实对这些法条已经很满意了,不过是谁也没敢说出来。
姚复举起剑,问:“还有谁有异议吗?”
长剑折射着阳光,刺目的光芒刺进每个人眼中,没人出声。大家都知道,但凡有半句异议,自己的下场也许就是那段断裂的栏杆。
姚复收剑入鞘,一边转身下台,一边对老李说:“走,带我点兵去。”
新涂有将兵之才,可惜孤军奋战不是办法,姚复还是得跟着去打仗。
“新涂啊新涂,等我拿下鄂州非得给你封坛拜将。”姚复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跟着老李往城北军营走,新涂借着老李的名头早在军营里练兵了,这些日子都和将士们同吃同住,早树立了威望。
新涂练兵的效果也不错,老李刚走到门口,正要进去,就被交戟卫士手中的兵器抵住了脖子。老李后退一步,脱离危险地带,笑呵呵地对姚复说:“新将军可真是领兵的奇才啊。”
姚复也笑了笑,站在门口不动作。他听过周亚夫军细柳的故事,营中的兵士只听一人之言,现下只能等着新涂出来。
应瑕凉凉扫了姚复一眼,对门口的卫士说:“你们去通报将军,说是城主来见。”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向着三人的方向一拜,迅速钻进营中。
“诶?”姚复转过头去,满脸傻气地笑着看向应瑕,似乎完全没想到还能这样。应瑕回了他一个大白眼。
老李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又很快平复脸色,咳了一声,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不一会儿,穿了一身戎装的新涂笑着走过来,方才那卫士就跟在他身后。
新涂本就身材魁梧,脸上线条也硬朗,穿了一身铁甲更是显得威风凛凛,好似白起再世。
也许是每个男人刻在骨子里的血性使然,姚复看见那一身铠甲,眼睛都要直了。他笑着迎上去,拍了拍新涂肩上的铁甲,说:“这身这不错啊,看着真是神气。”
新涂憨厚一笑,挠了挠头,说:“也就那样吧,比不上你这身官袍,啧啧啧。”
老李找人给姚复做的是一身深红的圆领官袍,丝绸作料玉带钩,确是一副春风蹄疾意气风发的模样。
“咳,还行吧。”姚复感受到背后的目光,不自在地挺直脊背,“我来点兵。咱们择日出发,拿下北边的汉昌和东边的岳阳,好掣住鄂州。”
新涂拍拍姚复的背,爽朗一笑:“多大点事!咱们营里有五千骑兵,五千步兵,五千车兵,还有无数连弩火炮——虽说火炮都锈毁不能使了,打下鄂州还是绰绰有余。”
“改天咱们再想个口号,比方说什么‘伐无道,兴楚国’一类的,在鄂州真是一呼百应啊!就是说武陵这边地势不怎么样,还得是汉昌,有名气有地形,实在不行长沙也不错……”
姚复听着新涂自顾自分析着下一步的动向,自己则看着营里列阵整齐的兵士,心中一阵感慨。
一万五的兵士,不多,但打下整个鄂州绰绰有余——鄂州此地算是化外之地,各个城池驻守的兵力不多,各地起义的兵马也不及官兵精良,况且鄂州以汉昌岳阳两地最为富庶,打下这两个城池也就差不多能一呼百应了。
半个月过去,许久没有动静的屈郢最近突然有了新动作,竟派兵往据守中原的定州去了,西边的朝廷撤回了巴州往鄂州去的兵力,要去支援定州,同时一连下了五道诏令,要求貌合神离的鄂州派兵渡江支援。
要知道鄂州虽说还没个势力能够支撑大规模起义,可早就归不得朝廷来管了,已是事实上的脱离了控制,姚复在武陵立足的消息应当也传到了江北去,也有了不少人隐隐打算投奔这位新起之秀,朝廷现在要征兵就是给姚复的下一步计划添薪加火。
北边汉昌的知府还没跑,这人似乎是一腔孤直,在朝廷上直言不讳,触怒了权贵,才被贬官到汉昌做知府的——
这只能说明皇帝还是很看好他的,至少没流放到交趾或合浦郡去。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位汉昌知府竟真的发兵往定州去了。
“他是认真的吗。”姚复听说这消息时正蹲在地上啃营里统一配发的午餐:三个窝窝头配两片烤羊肉,差点没笑出来。
他和新涂一块在军营泡了两个月,每天要么和这个士兵比试,要么和那个士兵演武,天天被揍的跟孙子一样,为了不丢人,他连应瑕都给撵回城里去了,整天没个消遣,这消息真是久违的让人快乐。
新涂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自己那份,又从姚复手里顺走了半个窝窝头,意犹未尽地说:“人家是个忠臣,有什么办法。”
“啧啧,这只能叫愚忠吧。”姚复咋咋舌,两口吃完了摇摇欲坠的羊肉,“咱们干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发兵往汉昌去。你叫膳房出去多买些肉食,今晚吃顿好的!天天吃这玩意,能打仗吗……”
姚复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料被新涂听着了,后者笑笑说:“只有咱俩这么吃。其他将士们吃饭每餐都要有两菜一汤的,每人每天得吃半斤肉。”
“啊?”姚复茫然抬头,后知后觉地指指自己手里的窝窝,怒道,“那你就给我吃这个?!”
新涂吃完手里抢来那个窝窝头,笑着说:“你又吃不了多少。”
“也是。”姚复点点头,盘腿坐下。他从前在乡下没种过地,也没怎么刻意练过武,平常也是处理些文人干的事,几乎没什么体力活,吃的自然也少。不过这些日子下来,吃的是越来越多了。
第二日一大早,新涂便点好了兵力,姚复骑着一匹马,腋下抱着兜鍪,另一手举着长剑,在军前作动员:“兄弟们,今天咱们就要上战场了,成王败寇,不过在此一役!只要打下汉昌、岳阳二城,何愁没有佳肴美酒,美娥娇娃?凡用兵,不过一鼓作气,我们人数不占优势,若不能一举攻城,便是只能身膏草野!”
将士们极为配合地一震戈矛,呼喝一声。
“好!”姚复带上头盔,扬起马鞭,带了一半人浩浩荡荡出了城。
为了节省时间,较难攻克的岳阳交给了新涂,姚复则带了五千人同时往北攻打汉昌。汉昌如今精兵被调走了七七八八,剩下的不足挂齿,五千人倒也是足够的。只是鄂州不比定州,行军路途多水路,五千人到了地方,逃兵也得有两百。
不过人手还算是充足的。
武陵离汉昌不算远,早晨出发,到了傍晚也就到了城下。
姚复让人斩了守城门的两个士兵,又叫人朝着城里放话:“我们城主只等三个时辰,叫知府速速来见!若待到子时仍然拒降,休怪城主无情!”
姚复暂时不想闹的太难看。知府也算是忠义两全之人,姚复想先跟他讲讲道理,若这知府是个聪明人,想必也不会愿意增加无效的损失。
放哨的士兵对视一眼,立时去请了知府。
不过半刻时间,眉毛胡子都花白的老头穿着寝衣就站在了城墙上,这老头一双虎目,脸上沟壑纵横,身材也不高大,浑身却透着正直的气场。可惜是个不明事理的犟种,前脚刚站到城墙上,后脚就往下喊:“逆贼!我誓与汉昌共存亡!我活则城在,城破则我亡!我不会让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得逞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变通!”姚复往城楼上喊道,“攻城!进城之后不准烧杀抢掠!”
老头一抿嘴唇,一甩袖子:“放箭!”
后排的将士们齐齐举起盾牌,抵挡箭雨。朱红的城门缓缓打开,这城里仅剩的近千兵士全都站在门口,城门洞开,两波军士霎时拼杀在一起,姚复一边持剑拼命砍向四面八方冲来的敌人,一边躲着空中的乱箭。
弓兵得了命令,许多箭矢都是朝着姚复去的,那老头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可他貌似只会纸上谈兵。当骑兵和弓兵都把矛头对准姚复时,看似完美的策略就成了自相残杀的苦果,到了最后关头,大多箭矢竟插在了友军身上。
何况这天已经黑了,弓兵的箭头也没个准头。
眼见着对面只剩了寥寥百人,一支暗箭破空而来,姚复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侧身躲过,却重心不稳摔下马来,将士们手下的动作一顿。敌方百人见对方主帅落马,立即有几人扑向姚复,剩下更多的人则趁机退回了城中。
姚复迅速翻身爬起来,握着长剑再次冲进战场。
将士们见主帅没事,也都卯足最后一股劲,铁蹄终是踏破了城门。这汉昌城修的倒是固若金汤,城门里竟还有一道女墙,真正进城的小门已经关闭,知府仍站在墙上,命人往里放箭,姚复无心和他们纠缠,直接叫人去破那道小门。
知府见此情景,立时拿了剑就要下去,身后几个兵士一把抱住他——一个病弱老头,实在没办法跟一群年轻力壮的士兵打。
老头被人制着,也挣不开,只是拼命的叫喊怒骂着,耳边也好似失了声息,只剩下城门被击打的沉闷响声。
最终随着一声闷响,城门彻底被破开,知府失了力气,后面的弓兵也泪眼婆娑地松开手。他并不心痛汉昌城,他只是心痛这位爱民如子的老人,他的父亲。
知府颓然的坐在地上,直到抱着兜鍪的姚复上了城墙。
攻破一城,调兵遣将用的凭证必须得拿走。
老头凄然一笑,把地方调兵用的玉牌扔到姚复脚边,重重叩首,再直起身子时,又提起了方才那柄短剑,引颈自刎了。
耳边传来风的呼啸和弓兵的呼喊,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姚复年轻的脸上。
“死了就死了,愚忠之才,难堪大用。”
世界终于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与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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