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复真的很憋屈。
本来说要扒皮做裘剔肉炖汤的狐狸突然变成了人,躺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妻子。这谁不憋屈。
应瑕起的早,半梦半醒间感到怀里多了个人时就发觉了不对劲,吓的连忙坐直了身子,却见长着狐狸耳朵的涂山氏裹在被子里,躺在床上,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狐狸眼,哀哀戚戚地看着她。
应瑕发誓这是她漫长又短暂的人生中受到的最大惊吓,连鞋都没穿就跌下了床,一把抽起姚复压着的一件衣服,捂着他的脸就给拖了出去。姚复也是瞬间就被吓醒了,还来不及问,便被重重拍上的门板碰了一鼻子灰。
屋里传来几声吵闹声,姚复抱着衣服凑近门板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来。
过了大约半柱香时间,应瑕拉开了门。
姚复探头进去,床上坐着一个女人,穿着应瑕的一套白衣服,长一双白色狐狸耳朵,狐狸眼妖娆又妩媚,与亓官卿的活泼灵动、陈重熙的精明狡诈都不同,她的眼里尽是凄凉与死意,看起来更是惹人怜爱,活脱脱一个红颜祸水。
“真狐狸精啊?早知道就趁早扒了皮了……”姚复小声嘀咕了一句,涂山氏的狐狸耳朵动了动,她的脸色倒没什么变化,只是眼中浮现出一丝隐秘的欢喜,应瑕也听见了这一句,狠狠剜了他一眼。
应瑕随便踢开地上那只敞开了的铁笼子,其上似乎还沾了些斑斑点点的血迹,那块红布随意地躺在地上,上面也有成片的血迹,还带着一些灰褐色的动物毛发。姚复有点犯恶心,却又不好在两个女人面前说什么,只能皱着眉头表示不满。
涂山氏勉强勾唇一笑:“齐王不必担忧我给你招来麻烦。小珠儿救下我本来就是逆天而行,我也不会傻到出门自找不痛快。”
“她谁啊?”姚复压低声音问了应瑕一句。
“亓官卿的生母,涂山妏。”应瑕方才想起来还未曾将涂山妏介绍给姚复,“亓官卿被陛下扔进太行山了。不过应当已经逃出去了。”
亓官卿救了姚老头一次,也算还了先前姚家供养他一年的恩情,现今也是两清了。本来这事明明与姚复毫无关系,那一年到底培养了些许感情,他忍不住压着声音问应瑕:“什么情况?之前不是好好的,怎么皇帝突然要对他们母子赶尽杀绝?”
应瑕摇摇头,涂山氏却忽然塌下耳朵,抬起头来,怒言道:“他就是个疯子!当年皇后拿自己的命与我做交易,要我助她儿子登上皇位。我没要她的命,还帮亓官德璞登上皇位,现在倒好,先帝干的事反全推到我们母子头上来了!”
姚复确实曾经听过一两句宫中秘辛,据说在先皇后宫中搜出来十几只巫蛊娃娃,写的全是先帝的八字,于是她就连带着九族被杖毙了,连带着当时的三皇子现在的皇帝都被刺激疯了。大家都在传是涂山氏为争宠陷害,可但凡长脑子的都知道这根本就是先帝除掉皇后母族势力的手段。
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听到某一则秘事的真相,真是酣畅淋漓又让人瞠目结舌啊。
“那个,贵妃能细说吗?”姚复终究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思,连陈重熙刚修完还没发售的话本都没这短短几句话吸引人。
涂山氏有些生气地抱胸别过头去。
心中那一抹随着先帝与爱子而去的悲伤烟消云散,现在她心里完完全全被恼怒填斥着。
“别理她。”应瑕伸手拽了拽姚复的衣袖,“隔几天亓官就会来接……”
“我不走!!”不说还好,这一说涂山妏又炸了,“我一定要亲口咬死他!我的尾巴!我的儿子!”
应瑕连忙拉着姚复退了出来,顺便狠狠关上了门,压着声音说:“找点蒙汗药,直接把她送金陵去,咱们等援军回来马上北上。”
紧接着什么东西砸在门板上的声音传过来,吓的应瑕顿了一顿。
“她一向这样吗?”姚复看着门板,有些不解地问,“皇帝怎么受得了她的。”
“她尾巴断了八条半,心智自然也退化成了幼儿——你少管这些了,总之赶紧送走。”应瑕稍微站远了一些,把声音压的更低。耳朵灵敏的狐狸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姚复走到药柜前面,随便找了些药材,什么决明子天仙子望江南,都是些毒性大的药材,一口下去包涂山妏晕的彻底。
应瑜恰恰又从外面进了来,进门就张望着找狐狸,应瑕反手在在门缝里塞了些布,确保涂山妏在里面出不来,便上前拉着应瑜到了柜台前:“你别天天跟着狐狸厮混了,你就是讨好涂山妏到地老天荒,涂山晴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人家只喜欢狐狸。”
姚复偷偷瞄了应瑜一眼,推测涂山晴是涂山妏的什么姐妹,同时也想看看应瑜的反应——应瑜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又冷了两个度。武陵冬日并不算冷,应瑜身边却好像能结出冰花子一样。
应瑜开口带来了消息:“皇帝今天上朝拿了八条狐狸尾巴上来,在群臣面前疯了一样——”
他顿了顿,终于没说下去,直接说了结果:“——把它们烧了。”
应瑕和姚复对视一眼,缄默不语。
解斛珠到了傍晚的时候终于到了武陵,她披着一身冷风,只带了一名小将进了门。解斛珠确实长大了,解臻的噩耗似乎没有影响她分毫,反倒是还能和应瑕调笑两句。她带来那个小将则是分外面熟。
姚复盯着她看了许久,方才看出来——正是银杏,皮肤晒成麦色、面上婴肥褪去,只剩下一双圆眼还灵动的银杏。
先前在长沙忘了安排银杏的去处,竟是去参了军。
解斛珠注意到姚复的目光,拦过银杏的肩膀,笑着对姚复说:“大王,我回长沙时见她是个好苗子,夫人和小姐也没再安排去处,便招到手下做了副将。还望夫人见谅!”
应瑕微微颔首,只是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姚复知道她对真正的应瑕似乎有些别的什么感情,对她留下的银杏、嫩杨也分出了两分感情,如今见银杏参了军,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那‘银杏’这个名字便不合适了。你的身契也早就遗失了,不如就此回归本名。”应瑕深深看了银杏一眼,银杏从很小就跟着应瑕了,自然早就察觉了小姐有什么不对劲,也明白面前这位不知道自己的本名。
于是她笑笑:“我不记得本名了,‘银杏’这个名字是小姐取的,我也不想抛却。”
“总归要有个正经名姓,”应瑕蹙眉想了一会儿,“就姓秋罢,‘尽日苔阶闲不扫,满园银杏落秋风’。从此你名姓题军书青史,都该是秋将军。”
银杏微微一愣,似乎有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随后又硬生生忍了回去,重重点头:“嗯!多谢夫人赐名!”
姚复撑着脑袋,看着这几人说话,忽然想起两句诗来:“未必鸡头如鸭脚,不妨银杏伴金桃。”
当年给婢女想名字的应小姐定然没学过这诗,往后若应瑕有了新的婢女,该叫金桃才好。
姚复把二两决明子细细研成粉末,掺进韩玉筝煮好的粥里,打算待会儿让应瑕直接端给涂山妏吃。这二两决明子绝对没有他的私心在里面,一点也没有!
涂山妏没喝,她把碗摔了,随后被应瑕直接打晕绑上了马车。
行到子时的时候,汉昌已经安然入睡了,解斛珠安排好了马车,一行人连夜北上到了启封与司空谷碰了面。
解斛珠手下有三万将士,她极慷慨地拨给姚复一半,加上解臻留在雒邑的残部,林林总总五万人,勉强能与关中精兵相对,加上司空谷在后面出计策,拿下秦州绰绰有余。
姚复并不急着入主秦州。
他得先处理掉解臻的事。
魏王忽然又放了消息,说是有几个壮丁挖出了解将军的尸体,为了平复对先齐王的愧疚之情,他会趁着河水坚冰未消把解臻的尸体送回启封——
姚复也趁着冰没消渡了河,带着人驻扎在了朝歌。
解臻的尸体送回来这会儿都要冻成冰棍子了,本来就死在北地,现在一路南下,又是数九隆冬,真停在魏国还不够吓的魏王夜不能寐。可要送回来,解斛珠的军队还得用大礼迎接,还不够消耗兵力的。况且解臻死了,军心本来就不振,再把尸体送回来,根本是存心给姚复找不痛快。
他倒要把尸体拦下来,看看这魏王在搞什么名堂,别是别有用心,还在尸体上藏了什么东西。
话说回来,为了掩人耳目,他也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叫做“白附子”,在将士们面前自称是齐王新招来的部将,连解斛珠都要跟着喊白将军,又给天梁和太白起了花名,叫做“决明子”、“九里香”,对外宣称是侍从,连应瑕都要拼力遏制住翻白眼的心情,装成恨不能原地立牌坊的好夫人。
于是两人争吵的话题从军政分歧变成了应瑕要不要继续跟着演戏。
“将军,解将军的棺椁到了。”斥候进来通报时姚复正在和应瑕抱着碗争吵。
见人进来,两人齐齐转过去怒目而视,倏而姚复放下碗筷,出门去看棺材。棺材由四个魏国士兵抬着过来的,送来后估计还要走。
姚复踩着地上已经紧实的雪,拂去了棺材盖上的一层雪,还未曾钉钉子,他伸手刚要去推棺材盖,忽然发觉它好像动了一下——
他皱起眉头,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可那并不是错觉。
因为下一秒棺材盖就被从里面推了开,飞出几尺远,解臻则生龙活虎地从里面坐了起来,大喊一声:“哥哥回来了!”
接着解臻看见半跪在棺材前的姚复,两个人都愣住了。闻讯来悼念(围观)解将军尸体的士兵都张大了嘴,满脸震惊,旋即“哄”一下炸开,奔走相告着解臻死而复生的好消息。抬棺材过来的四个兵士也傻了眼,紧接着便开始吓的尖叫起来:“诈尸了!诈尸了啊!”
姚复无助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柳三变那诗怎么说来着?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没有泪眼,但真的无语。
“那什么,其实我是阖闾城人,家乡话是吴语。”姚复半天终于对着棺材里的解臻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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