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第二日早上姚复就被赶着去了县衙,县衙里头确实和新涂说的大差不差——荒凉破败暂且不提,人手不够一眼就能看出来。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职的官员总要在整个部门混个脸熟,免得造成麻烦,尤其是像姚复这般皇上钦点、征辟出来的,既有个若有若无的背景,便更须大排场,理应是县衙里所有官员都该来凑凑热闹的。

事实却是,偌大的公堂里只站了三个人——刚刚走进门的姚复,满脸生无可恋的年轻人,和一个须发皆白但长着一副伪善面相的老头子。根据新涂的描述,老的是县令,姓刘,叫啥不重要(新涂似乎没刻意打听,只说了这句话),年轻那个是主簿,叫司空谷,但姓司(新涂说他会一点玄里玄乎的法术)。

姚复先对着县令作了揖,谨慎地打招呼:“刘大人……?”

县令费劲的掀开叠了三层褶子的眼皮,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他几眼,看的姚复冷汗直冒,不由用余光瞥向门口处偷看的新涂。

县令觉得姚复怎么也不像能跟皇帝有交集的人,可从门下省递过来的通知又做不得假,无论如何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县丞。

“嗯。”县令捋着胡子,淡淡应声,就甩手走了。

司空谷见县令甩袖走人,认命般叹了口气,说:“这几年徭役繁重,城里没有多少人,你也就负责巡捕、监察、征税、祭祀、治安、司法……”

眼见着司空谷跟报菜名一样说出一长串字眼,姚复的眼是越瞪越大,猝然出口打断他:“不是,那你俩干什么?”

司空谷合上手里一直看着的小册子,抬起那张死人脸,说:“姓刘的当甩手掌柜十几年了……呵呵。”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不再往下说,也抬腿离开了,姚复看着他的背影,仿佛能看见盘踞在他身上的缕缕怨气。

“我说他身上那死人味怎么那么重呢。”姚复摸摸鼻子,心中暗骂刘县令不干人事。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姓刘的好歹是正七品。

门口的新涂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一边揉着鼻子往屋里走,一边朝着姚复抱怨:“这主簿上次也不这个样啊。现在整的跟怨鬼一样……”

姚复呵呵一笑:“呵呵……说不定你下次见到我也这个样了。”

新涂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寒战,随后岔开话题:“罢了罢了,咱们去城里看一圈吧。这阳城如今也只有几万人,你这官做的也清闲。”

这城里只有几万人,还大多是老弱妇孺,留下的男人大多有残疾,壮丁则都被征发了。前两年听说皇帝要讨伐匈奴,前几个月又说要给贵妃修一座宫殿,征发徭役也是越发频繁。这现象在启封并不明显,启封人都比较富裕,随便塞点钱也都过去了,贫民则都卖地卖房,把自家挂在别人名下,由主家交钱免役,过两年地契到期了再把地拿回来。

阳城竟是只剩了数万人。

丈夫背井离乡,妻子对月断肠。上位者不是不知人间疾苦,他只是视人命如草芥,不肯理会蝼蚁之悲。

“这也没什么好看的啊。”姚复沉声开口。

目之所及皆是残垣败土。

新涂站在一户人家的院子前,房门敞开着,那家的女人站在桌前,那桌上摆着几碟餐食,多是素菜,只有一个盘子里装着小块肉。她正把一包不知是什么的粉末倒在肉菜里。想必她家里也没男丁,难道是撑不下去了要毒杀亲子?

那女人也不顾忌门口站着的两个人,还冲着他们笑了一下。

姚复忐忑地向前走了两步,大声问:“这位娘子,我们能进来么?”

那女人直起腰,冷漠谢绝:“我家饭菜自己还不够吃嘞!你们就不要来了!”

“不吃饭,就进来坐坐!”姚复再次喊道。

新涂使劲掐了一把他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质问:“你搞什么名堂!人家的家事……”

姚复转头压声问新涂:“你什么时候这么窝囊了?她要杀人!”

女人丢了药袋子,两只手局促地在裙子上胡乱擦了擦,似乎还想拒绝。这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搀扶着走过来,那老太太满脸皱纹往下耷拉着,看着就不像个善茬,坐下来就对着桌上的菜挑挑拣拣,时不时挑两句女人的刺,那小姑娘站在一边捏着裙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女人低头和老太太说了几句话,老太扭头向姚复这边看来,随后冷哼一声,女人走了来,不情不愿地把他们二人请了进来。

姚复站在桌边,才看清桌上的菜——四盘菜,三盘野菜,一盘看不出是什么肉的肉菜。

“这是咱们县刚上任的县丞。”新涂言简意赅地说明姚复的身份,便不再说话,与平时话多到说不完的样子判若两人。

姚复来不及细想新涂的异常,本想直接问女人刚刚倒的药是什么,又觉得如此不妥,只好先拉近关系:“你……你女儿长的真漂亮,有婚约了否?”

话一出口姚复便懊恼起来,都怪他在启封城话说得多,这时嘴皮子竟不听使唤了。

女人眼睛一亮,用夹着方言的官话回答:“没呢,大人有婚约没?有了也不打紧,我女儿抬进去做个妾也是中的。”

老太太也抬头看向姚复,似乎已经想好了要多少聘礼。

“不……”姚复满脸欲哭无泪,“三品之上的大员才能纳妾……”

姚复在心里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这么一说更坐实了他看上人家姑娘的事实。

“新涂兄,你看看夫人还在家不……”姚复对新涂说。

新涂强忍着笑意,赶紧遁走去摇应瑕过来了。

新涂前脚刚走,女人便继续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县令老爷就养了好几房小妾!要是您不愿意,叫我闺女做外室养在外面也成……”

“哼,”老太太冷哼一声,“我孙女儿可是一等一的乖巧听话!老爷可得好好把握!”

什么玩意!

“怕是我夫人不同意——”姚复扶额,再度回绝,并试图把话题引回饭菜,“不知道这菜夫人是怎么做的,闻起来:……”

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就抬高了音量:“哪有女人不听丈夫话的!她不同意你就打!打到她同意为止!”

姚复大惊失色,后退半步:“这可不敢——夫人你快告诉我这菜里有什么罢,回头我叫我夫人也做……”

老太婆似乎不想放过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一步步往姚复的方向挪,一边厉声喝道:“今天你进了我家门,就必须娶我孙女——否则就叫你当不成官!”

女人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去,小姑娘上去就往他腰上抱,弄的姚复满院子乱窜,还不敢夺门离开——那女人究竟要干什么还没弄清楚呢!

……

姚复一边躲避一边讲道理,四个人纠缠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救兵终于到了——

“姚兄!嫂子我给你带过来了!”新涂爽朗地一拍那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大声吼道,音量叫那木门又摇了一摇。

应瑕又是盛装出面的,估计新涂找到她的时候又没梳妆打扮,收拾好才出了门,否则以这两个人的脚力,赶到这里根本不需要这么久。

小姑娘吓得抖了抖,站在原地不敢动了,姚复借机赶紧跑到新涂身边,扶着应瑕的肩膀,把她推到身前,向那三个女人展示:“这是我夫人应氏——你们不要闹了,我来这里有正事的!”

应瑕的气场的确不容小觑,三个女人都不敢动了。

应瑕揉揉眉心,小声对姚复说:“我字珠英……”

《蜀都赋》说:“江珠瑕英。”,名中取了玉之瘢痕,字中自然要用宝珠鲜花弥补。

老太婆不敢再多嘴,只悻悻坐下,拿筷子去夹菜。

姚复再次问那女人:“你往菜里加了什么?”

老太婆放下筷子,瞥了女人一眼,但也没当众发作。女人知道他问的什么,撇撇嘴搪塞道:“盐罢了。”

可就这一句话,又把老太婆点炸了,当即摔了筷子站起身,指着儿媳的鼻子骂:“你这个败家子!盐多贵!不是只叫你往肉里放吗!我说今天的菜怎么这么咸!你要害死我呀!青天大老爷,快把她抓起来杖毙呀!我儿子还没吃几口,你就把那盐霍霍没了哇……”

情到深处她还一屁股坐在地上,箕踞而坐,没有半点礼法,活脱脱的市井无赖,一边拍大腿一边哭。

可惜在场没人吃她这一套。

这老太婆只吃了野菜,新涂给女人要了双筷子,把三盘素菜尝了个遍,故意恶心老太婆:“阿婆,这菜一点味道也没有,摆明了没盐哪。你这可不能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信口雌黄……”

老太婆张大嘴,哭也哭不出来了,干脆一拍大腿开始造谣:“这小贱人和你有一腿不是!你还袒护她!”

“阿婆,这也没几个人,你演给谁看。”姚复蹙眉道。

启封这类事不算少,许多婆婆和媳妇不对付,就在跑到人多的地方闹,诉说儿媳的恶行,然后被自家儿子羞愤地领回去。类似的事情没少见,但没人还能演起来,这么不要脸的还是真少见。

这下老太婆真说不出话了,两眼一翻直接倒地。

应瑕打算蹲下身子探探口息,被姚复一把拉住:“不用管,晕了她自己会起来,死了直接裹席子埋了算了。”

应瑕颔首,转头看那盘肉菜。

“夫人,你说实话,哪有盐只往肉菜里放的。”姚复追问道。

女人反而说:“夫人,这肉菜是给俺丈夫吃的,你别肖想……你们有钱人也不是吃不起肉。”

应瑕的脸还是如同死水一般平静,她只是抬起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定定问:“肉哪来的。”

是啊,肉哪来的?

这家已经穷到只有野菜能吃了,肉是哪里来的?

家里也没有养猪牛羊鸡一类的禽畜,那么肉是什么肉?

城里寂静地过分,连雄鸡都找不见几只,肉是哪里来的?

街道上荒无人烟,连流浪的野猫野狗也没有,肉是哪里来的?

姚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好在他早上没吃什么东西,没有东西可供他吐出来。

女人见应瑕只是问这个,便笑着说:“哎呀,家里养的小羊崽子前些天死了,好歹养了几个月,肉也不够吃,便和西街那家刚死了小羊的换了换……”

她好像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这就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啊。

姚复感觉非常不妙,干脆拿袖子掩着唇,急匆匆出去了。应瑕看了一眼姚复离开的背影,淡然解释:“所谓‘君子远庖厨’,我丈夫也许想到了小羊被杀的景象,心生不忍罢了。”

女人微笑颔首。

新涂从袖子里掏出来几块碎银,说:“夫人,这也算补偿了,你家家事我们也不再掺和。”

女人接了银子,又招呼女儿过来,叫小姑娘把银子送走了。

姚复没走远,就在不远处的一个草丛边蹲着。

应瑕拍拍他的背,说:“乱世之中这是常事。你也不必如此介怀。”

谁能一下接受啊!

姚复白着脸站起身,说:“我觉得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吃不下肉了……”

新涂煞有介事地点头,这冲击实在太大,任何一个刚从盛世灯火中走出来的正常人都受不了。

“哼。”应瑕哼笑一声。

她从长安到平阳再到阳城的路上早不知道看过多少这样的戏码了。

“没事就回去吃午饭。”应瑕也懒得去扶姚复,巧妙的转了个身,躲过了姚复往自己肩膀上搭的手,后者扑了个空,挂在了尚且显得正常的新涂身上。

入乡随俗,下人做的午饭也是三碟素菜一盘肉菜,据应瑕那个陪嫁丫鬟说花了大价钱跑了几里地才买到的新鲜白菜和鸡肉。至少不是野菜和羊肉。

鸡肉被推到了应瑕面前,后者面色如常地吃饭,就在姚复放下筷子时,说了一句:“那女人在饭里放的根本不是盐,是砒霜。对了,那盘白菜盐放少了。”

后半句是对掌勺的丫头说的,但姚复总觉得她意有所指,神情变幻莫测地放下筷子,饭也吃不下去了,出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只能坐在那等应瑕。

好在很快有人来解围了。

府里另一个丫鬟把门打开一条缝,通报一声:“公子,县里那个姓司空的主簿来了!”

姚复忙放下筷子,起身走到门口,比早上死人味更重的司空谷站在门口,有气无力的说:“姚县丞……死人了……你快去看看……”

勾魂一样,弄的姚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后重重关门。尽管那股逼人的寒气已经蔓延进屋里了。

应瑕放了筷子,疑惑地问了句:“你干什么亏心事了?大白天的鬼敲门。”

“没什么,死人了。”

早上刚上任,中午被催吐,下午就来活,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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