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谷带着姚复在城里七拐八拐走了好长时间,终于停在了一处矮墙前,那墙不高,最多到人胸口。
那一小段墙倒是跟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墙上既没有丛生的野草,也并无掉漆露出斑驳的砖块,倒像是时常维葺,反而在这凄凉的城中多了两分生机。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姚复看着面前的矮墙,疑惑发问。
这墙也就新了一点,并无其他特别的地方。
司空谷并没有回话,只是往前探了探身,稍稍丈量了一下高度,脚下猛然一使劲,从墙上翻了过去,人还在那边喊:“这地方没有门,须得翻墙进来。”
姚复嘴角抽了抽,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人也真会死,竟在这种地方长眠了。
随行的新涂见姚复没动,上前了一步,猝然从背后推了姚复一把,使整个人伏在院墙上,还不及发问,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力掀了进去。
“诶诶诶——”姚复一边试图找稳重心,一边大声吼:“新涂——你搞什么啊啊啊!”
所幸司空谷在底下扶了一把,姚复才不至于摔得难看。
新涂随即自己也翻进来了,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回答:“你不赶紧进来,一直站在那做甚……”
翻墙上树的事姚复也不是没做过,只是被猝不及防推进来和自己翻进来感觉到底不一样。
“我也没说我不进来啊……”姚复小声反驳。
一抬眼却见前面的一颗柳树下站着十几个穿着清凉、浓妆艳抹的女子,正小心地观望他们。
姚复顿时感到头皮一炸——这竟是个妓院。
根据几百年前不知道哪个皇帝修的律法,女子做娼是不合法的。但总会因为各种原因有女子无法生存,又总有男人想偷腥,于是就催生了暗娼。
这种现象实际上已经极为普遍了,而官场又乱成这个样子,根本没人去查处,又因为连年苛政,许多女子无力养家,只得沦为娼妓。
姚复在衣摆下踢了踢新涂,说:“这事可不能让她知道……”
新涂自然也明白,二指并拢在唇上一抹,严肃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嫂子不知。”
姚复满意点头。虽说他和应瑕没有夫妻之实也没什么感情,但这事传到她耳朵里总归不好。况且姚复也不怎么想把自己的名声败坏。
司空谷在前面已经把大致情况跟姑娘们说清楚了,老鸨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大概得知了何事之后叹了口气,说:“公子们随我来吧。”
她也知道这年头什么都不好做,更何况自己做的非法的生意,来了几个查人命的官,说不准就把生意顺便查了。
“报案的是这的一个姑娘,叫红儿是吧?”司空谷向姚复阐释着案件经过,一边把报案人招呼过来。
红儿从老鸨身后探出头,向着他们福了福身,也不说话。
司空谷颔首,接着说:“死者解武,四十五岁,住南街,母亲刘氏,六十八岁,妻子庄氏,四十三岁,还有个儿子,叫解臻,二十一岁,未婚。女儿解斛珠,十五岁。我一个时辰之前去看了尸体,头部凹陷,明显是受到重物击打身亡……”
司空谷说了一半,猛然感到姚复奇怪的目光,不由得顿了一下问:“怎么了?”
姚复缩缩脖子,看了新涂一眼,新涂倒是坦然地多:“主簿,这才几个时辰,县衙人手又少,你怎么这么短时间把人信息都扒出来了?”
司空谷把目光挪回自己一直拿着的那个小本子,面不改色地说:“人大约是辰时死的,案是午时报上来的,现在马上申时。我管文书,全县户籍都在我那放着,一个时辰弄清楚也不困难。”
“这年头的书生还得精通医术吗?”姚复小声问新涂,“他怎么连人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都能看出来?”
新涂小声回复:“嗨,算出来的呗。我都说了他能掐会算的……”
司空谷指尖捏皱了纸张。老鸨把人带到一扇门前,把红儿留下后就匆匆离开了,嘴里还小声抱怨着:“晦气哦……”
司空谷拉开门,尸体还在那躺着——这地方没有门,运不走,只能先放着。
姚复和新涂的吸气声同时从背后传来,司空谷捏捏山根。
那解武死的真惨,额头凹进去了不说,身上还有十几个血窟窿,死者穿的褐色麻衣都快被浸成黑色了。凶手似乎对解武有很大怨气,光是让他死了还不解恨,偏要再扎十几刀泄愤。
两人走上前去,开始检查屋里的物件,红儿则是站在走廊上,怎么也不肯进去,本就敷了粉的脸更是惨白,依稀还有泪水浸泡过的痕迹。新涂进去时顺手关了门。
凶手倒没留下什么东西,凶器似乎是地上躺着的一只铜酒壶。那只酒壶十分有分量,底部的壶肚上还沾着血迹,此时已经凝成了暗红色。
附近还有一把小刀,貌似是行凶后随手丢下的。
“啧啧啧,”新涂对着被放回盘子里的凶器止不住咋舌,“这小玩意可有年头了吧。现在谁还用铜酒壶哇……”
当下大家饮酒都是用陶酒壶或者瓷酒壶,贫寒人家也会用木头的,这铜制的大多都是古董了。
姚复把门拉开,把脑袋伸出去,问红儿:“你们这儿的酒壶都是用铜的?”
红儿被骇了一下,又往墙上靠了靠,才结结巴巴地答:“酒壶……妾没见过铜的……我们这……我们这都、都用陶壶。”
姚复砰的关上门。
“这酒壶他自己带的吧。大概是他家传家宝?”姚复抚着下巴说。
新涂猛然笑了:“哈哈,姚兄,谁家传家宝不是供着,哪有人用来喝酒的。”
司空谷再次拎起那壶。
壶上长满了绿色的铜锈,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澄黄色调,怎么看也不像经常用的。
“可能是凶手专门拿过来的。”司空谷看了两眼那壶底纹的字,可惜实在锈蚀严重,根本看不清。
那壶铸的别致,看着像是先秦物件。
“熟人作案罢。”姚复忽然说,“不然怎么能拿着酒壶堂而皇之进来,又作案的。”
这屋子里没有打砸的迹象,死者看着走的很安详,生前似乎也没挣扎过,看起来像是毫无防备受了致命一击。
姚复再次拉开门问红儿:“上午有什么人来过吗?”
红儿此时已经平复地差不多了,仔细回想了一下,说:“这位客人是卯时来的,让翠柳陪了一会儿……翠柳与我关系好,约莫辰时出来时,还对我抱怨,说那老男人抠搜……若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谁愿意做这行,大家原本都是良家妇女。过了一会儿,阿母叫我下楼去,我见有个小公子进了那房间。”
“到了午时,他突然叫我过去……当时我没上妆,便磨蹭了一刻,再进去时,他就……就……”
红儿又掩面抽泣起来。
姚复拿舌尖顶了顶腮帮,又缩回房里。
“也就是说,从辰时到午时,凶手都在房间里。”司空谷抬起头。
也不知道那凶手和解武什么关系,还非得在妓院聚会。嫖友吗?
“这老小子也真是,把人都赶出去了,这怎么往下查?”新涂不满的嘟哝了一句,“不如咱去问问那解武的家里人,他老婆孩子指定知道他平日与什么人来往。”
知道凶手估计也早跑了。
“一般人交好的也就邻里邻居了。”司空谷淡淡说,“解家周围不剩几户人家,还都没有男人,大多是孤儿寡母……”
总不能是女人作案,红儿分明说了是个小公子。姚复有些懊恼没问那小公子的特征。
“小公子……”姚复反复琢磨这几个字。
多小的小公子?总不可能是五六岁的小孩。
新涂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问:“主簿,那个解武的儿子,解臻……”
姚复和司空谷几乎同时摇头。
解臻确实年轻,只是哪有亲儿子杀亲爹的,要说两个人还一起来嫖,也不太可能。
不过,只是不太可能,又不是不可能。
“他若是个残疾人……”姚复皱着眉说。
二十一岁,不服徭役,怎么看都是残疾。要说解武有老母要养不服徭役就算了,解臻可没有理由免役啊。
“他好好的。”司空谷淡定开口,“正常人,没有缺胳膊少腿,脑子也灵光。至少籍贯上记的是这样。前两年征兵时他家交了不少钱……他家原本小有资产,到了解武这里就没落了,交出去的似乎是最后的家底了。”
三人对视一眼。这解臻估计就是突破口了。
三人收拾收拾证物就风风火火地往院墙上跳,老鸨见着三个人跑这么急,在后面大喊:“恩客!现在就要走吗!我们这的姑娘——可是——顶——顶——好——”
一听这话姚复动作更快了。
在这边磨蹭的也够久,天都要黑了。
姚复使劲搡了司空谷一把:“带路带路,天都要黑了!”
新涂纳罕道:“你急什么,这又不是启封,你爹管不着你。你不会是觉得嫂子自己待在家害怕吧?”
姚复哑了火。
司空谷也不说话,只默然带路。
三个人在街上七拐八拐,然后终于拐到了……
……姚复中午刚去过那家。
姚复站在门口,问司空谷:“没走错吗?”
新涂强忍着笑,司空谷依旧是满脸漠然:“没有。”
然后他敲了敲门,朝里面喊:“我们是县衙的官员——解武死了——我们来办案——”
解武的妻子拉开门,壮着胆子喊:“不是我杀的!跟我们没关系!”
姚复从没有觉得夜空如此沉默。
“你误会了——”姚复大喊,“我们来问问,解武有没有什么熟人!”
这院子也不大,没必要喊那么大声,还容易扰民。
天色昏黑,女人的脸看不太清,只听得她冷笑:“哼,那你该去问斜对门的王寡妇和她那个十三岁的儿子。”
听这话基本上能推断出解武跟那王寡妇有私情,只是十三岁的小孩怎么可能摸到妓院行凶。
新涂脾气急,也不会像姚复、司空谷一样旁敲侧击,干脆就直接问:“解臻在哪?”
女人重心不稳,狠狠砸在门框上,本就将要散架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女人却显得异常平静:“你们要带走我儿子的话,就把我女儿一起带走。我可不想让她也去做……”
男子是一个家庭最主要的劳动力,没了丈夫又没了儿子,她们母女会落到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但是把解斛珠带走又能做什么?把她丢在大牢里关一辈子?还是随便送到哪家做妾?现在稍有权势的家庭里,都是正妻门当户对,小妾貌若天仙。解斛珠长相也只是清秀,在与别人的争斗中居不了上风。
女人身后发出一声轻响,似乎是里屋哪扇门开了。
“娘,指控我杀人是要讲证据的……我跟他们走好了。”一道男声传来。
“那怎么行呢!”女人扭头看向里屋,驳斥道。
紧接着解臻出现在门口,他轻轻把女人扶起来,推进了里屋。不消片刻屋里就传来了两道的哭声。
“那老太婆呢?”姚复问新涂。
那两道声音很容易分辨,一个是庄氏,另一个是解斛珠。那白天那个老太太呢?
新涂的目光落在了院子里的槐树下。
姚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树根处放着一张草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老太婆白天的时候还好好的……”新涂漫不经心地说。
“她加的不是盐……是砒霜……”应瑕的声音猛然在耳边炸响,姚复使劲拽了司空谷一把。
司空谷被拽的一个趔趄,顺着姚复的目光看过去,眼神变了一变,说:“先放着,天亮了验尸……不,先抬走。”
免得被埋了。
解臻慢慢走到司空谷面前,此人看着和他爹很不一样,倒是像个清秀书生。他察觉到姚复三人说的话题,倒是镇定自若,只说:“我父亲的尸体能运回来吗?总得安葬不是。”
姚复现在真是听不得这家人说关于尸体的事,表情变幻莫测,随后说:“算了吧……你家也不大,就埋在外面好了。”
免得这家人对尸体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好在解臻并没有计较,只是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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