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雨丝缠绵如烟,滴溅于繁叶之上,弥漫在湿气中的淡淡悲伤随着清脆的声响打碎在青石板。
玄衣少年撑着油纸伞驻足于院落门口,不再前进。小小的白色身影倚在门框边,不经意间挡住了他的去路。
女孩蜷缩着身体,任凭衣裳被雨溅湿,只用着没有焦距的双眼呆呆望向地面。
等了一会儿,见对面人毫无反应,少年忍不住把伞递给那个双目无神的女孩。
“嘀嗒。”一声。
“嘀嗒。”两声。
“嘀嗒。”三声。
她没有接。
他怔了怔。正欲开口,女孩突然抬起头,警惕地往后缩了缩,用了无波澜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面无表情道:
“你是谁?”
——
承德十五年,梁朝,临安。
“啊!”
“小、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可是梦魇了?怎么办,要、要不要找大夫?”
应之淮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白芷那双写满恐慌的杏眼。彼时的白芷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鬟。
“小姐,您没事吧……”
“白芷,取镜子来。”应之淮出声打断。她最是了解这丫头,一紧张起来话头便止不住,没完没了,吵得她头疼。
“好、好的!奴婢这就去!”
镜中之人正值豆蔻年华,脸庞中尚带着几分童稚,虽未长开但仍看得出其貌不凡。一双弯眉似新柳,舒展之时极透着清雅,又不失几分明艳。双眸熠熠生辉似桃花,长睫微颤,遮挡住了眼眸中几分惶恐不安。垂眸时,眼尾上翘处微带的红晕更是动人心神。琼鼻高挺小巧,红唇略带几分病色,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唇角自然地微微勾起,让这张本就如精雕细琢过的脸庞又添了几分难以妙言的色彩。
旁人惊叹:果真是继承了母亲“江南第一姝”的美貌!
应之淮看着镜中的自己,青丝如瀑,自然的搭在雪白的肌肤上,顿时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色彩冲击。她略一抬眼,霎那间,似江南春色流露。
她这是同话本子里讲的一般,重生了?
白芷见应之淮瞧的出神,轻声道:“小姐?”
应之淮愣了愣,回过神来,问:“今夕何年?”
白芷大惊失色:“小姐莫不是那魂魄被那黑白无常给勾、勾走了,怎的连什么年头都不知了?我苦命的小姐……”被小姐一眼扫过的白芷止住了话头,“今年是承德十五年,今天刚入腊月呢。”
“初一?”
白芷点点头。
应之淮阖上双眼,在脑海里重新理了理现状。
老天有眼,知她心有不甘,重新给了她一条命回到了一切都未发生的十四岁。承德十五年腊月初一,是梁朝左相应亦派人来接她这个“相府嫡女”回京的日子。从这一天开始,她的一切都开始改变,背后无数双无形的手推着她向前走——走上一条不归的死路。
一剑穿膛的痛意仿佛就在刚才,心口仍觉阵阵绞痛。上一世的血与泪,爱与恨交织在一起。
她回来了。既为报恩,又为报仇。她要将团乱麻慢慢拆开,恩与仇,一条条理清,一点点算清。这一世,应声声定将手刃仇敌,不再做一个只会在内心怜悯祈祷的软弱之人。声声定护家人周全,还阿娘真相;和外祖相认,找到最后唤我之人……
“小姐,得快些更衣了,应天派来的人还在外面等着呢。”
“那就等着吧。”应之淮眼中一闪而过的冷色掩盖住那眸中本该有的温和,透露着一股不符年龄的冷静与威严,“我为主,她为仆,她等着我愿意见时再见,有何不可?”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
简单梳妆后,应之淮出了院子。她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迫切想要见到那人。
院中人挥舞着木剑,汗水将两鬓微微浸湿,马尾高高束起,青色发带衬得发丝乌黑,抹额在前,一身玄衣如同翱翔的雄鹰一般在空中盘旋。少年意气风发,脸庞与应之淮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宇间又多了几分英气。
待舞剑之人停下动作,应之淮轻声唤道:“卿明。”
听到声音,少年将剑随意扔在一旁,快步上前:“阿姐身体尚未好全,怎的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来了?先进屋。”
应之淮并未回话,抬手摸了摸已高出自己一头的弟弟,眼眶逐渐湿润,泪珠不经意间从微微泛红的眼尾划过。
“太好了……”太好了,卿明还好好的。卿明啊,你可是阿姐现在唯一在身边的亲人了,你定要平安无事。
“阿姐?谁欺负你了。”应卿明微微蹙眉,锐利的目光如锋利的刀刃般扫过一旁的白芷。
白芷吓得一哆嗦,赶忙解释道:“奴、奴婢不知,小姐昨夜当是风寒并未好全、梦魇了,醒来就、就……”
“我无大碍,不必担心。”应之淮接过白芷递来的手帕,微微擦拭眼角,道:“只是一时感伤罢了。来,穿得这样单薄,快进屋。”说罢,应之淮转头低声吩咐了白芷几句。
应卿明点点头:“好。”牵着应之淮的手进了屋。
见屋如见人。屋内干干净净,除了几柄剑或匕首挂在墙上做着点缀,再无其他多余的装饰。
“卿明,阿姐有很重要的事情同你说,听起来大概是十分骇人惊闻的,但是……”应之淮思索着如何开口,却又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
卿明最是了解她了,一点点不对劲都能觉察,与其让他无故担心,不如自己先告知他真相。可是……重来一世,又要把他拖下水吗?她明明想保护他。
“嗯,我相信阿姐。”应卿明笃定地看着应之淮,眼眸如同无星之夜般澄澈,不含杂质,只有信任。
“阿姐,我不是小孩,你就告诉我吧。”
应之淮下定决心,笑道:“好。”
将自己重生以及前世所发生的事情大致讲述完后,应卿明陷入沉思。语罢,应之淮并未出言,一时间屋内奇静无比。
良久,应卿明只点点头:“我大概明白了。阿姐打算如何?还是随他回京?”或许是对父亲的失望与怨恨,应卿明从不称应亦为“父亲”,充其量也只会冷冷的说“应亦”,同陌生人一般冷漠。
应之淮脱口而出:“卿明不再问问我?”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是啊,真正的亲人从来都是无条件信任的。
应之淮:“应天还是要去的,我还要去会会‘应夫人’和‘相府三小姐’,”应之淮的眸色暗了几分,脑海里无不是继母继妹的嫁祸与冷落,还有她沉默不语的样子。她一直怀疑母亲宋矜的死或许与她们有关。奈何还未来得及查证,她便已匆匆嫁人。是该好好查查算算账了。
在她第一次忍无可忍她们的行为,小心翼翼和父亲讲时,被一句“你妹妹就是骄纵了些,有些许不懂事,你身为长姐更当教养一番”轻飘飘盖了过去,她的心也冷了下来。
或许过去的她还在渴望得到父亲的关心吧,她自嘲道。现如今,她可不会再这般执迷不悟了——应亦没有眼中只有利益,她还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
“嫁给江景盛绝无可能。年后陛下会送韵儿去北齐联姻,我打算与她同去,接机重仁外祖父。”
大梁有两位公主,长为庆昔公主江韵,为宁妃所出,次为平乐公主江菀,但其为恩臣遗女,太后念及旧恩便将其认为义女,也封了公主,联姻不妥。应之淮还在应天时,便时常与江韵来往,私交甚密。
如今天下一分为二,除去较为特殊的辽东外,北有大齐,南有大梁。说来也是奇了,齐、梁皇室本为一族,但大齐先帝当时御驾亲征北击辽东,无暇顾及南方,南方梁王早生反心,便趁机造反起事,自立为朝。大齐损失惨重才得以险胜,将反人赶至山海关外,也因此大伤元气,无力出兵讨伐南梁。
现如今天下已安定数十年,北齐逐渐恢复生机。前两年少帝登基,在国舅信王赵臣佑的辅佐下实力已远超偏安一隅的南梁,随时有可能出兵征伐。梁皇皇位名不正言不顺,这才着急联姻。
应之淮握住应卿明的双手,正色道:“上一世多亏蘅芜相助,我已查到阿娘被害的重要线索,但……”应之淮声音小了几分,“还未来得及查看,我已……”
“阿姐,你要查阿娘被害的真相?”应卿明神色异常,浮露出些许惊讶,但又欲言又止,只得转移话题。他又注意到另一个疑点:“蘅芜?季蘅芜?他是受师傅之托相助于你?”季擎苍是卿明的师傅。
“嗯……大概是吧?怎么了?”
“……没事。”应卿明压下面上的不悦。
季擎苍还是阿娘护卫时,路上随手捡了个遗孤收作徒弟,跟着他一起姓,就是季蘅芜。后来母亲去世,他云游四方季蘅芜也跟着一并去了。两人时不时会回来看姐弟俩。前几年季擎苍回临安,季蘅芜在临安待了两三年才走。不过这些因为应之淮大病一场,记忆有些缺失,记不大清了。
应之淮并未觉察应卿明的异常,继续道:“先不提这个。应天府我是定要去的,我要查清楚阿娘究竟是不是意外身亡的。还要……保护好你。”她的目光柔和下来。
应卿明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看应之淮坚定的目光,却怎的也开不了口。他知晓阿姐的性子,应声声虽看着柔和,内心却是意想不到的坚韧,坚持原则以至于到有些许固执。下定决心的事再怎么劝也无济于事。
应卿明:“我相信阿姐。但这太过危险,我原是打算年后去军中,暂且不去了。阿姐虽会武但还是不能自保,我不放心。我留下来该教些傍身功夫保护自己才是上策。”
“不必。本是明日便要走的,我还打算再拖几天,再久便不妥了。”应之淮温声道,“你只管去便是,我自有办法!后面的事,阿姐会办妥的。我可还记得,应小将军?”
“阿姐!”应卿明的脸颊微微泛红,随即偏过头去,不肯让应之淮瞧见自己的神色。
应之淮看着他微红的耳廓,握着应卿明的手力道又重了几分,忍俊不禁:“放心吧。”一句安抚胜过千言万语,何须多言?
“好。”
应卿明正色道:“卿明静待声声归。”
屋内只余欢笑一片。
2024.02.07改-声主动去认亲不然后续没法圆呃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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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早春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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