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夏蓉给的地址,第二天两人就驱车来到毗邻京屿的县城。
跟京屿寸土寸金的拥挤截然不同,县城地广人稀,甚至有余裕在主干道旁规划出大片鲜妍翠色的绿化带。
而他们找的那家“医院”,就安稳地藏在一片勾连掩映的树木背后,静静窥探着即将踏入的肥羊。
齐寻把车停在街边:“到了。”
黎叙闻拿出夏蓉的微信对照:“‘春日希望’,没错,就这里。”
但这并不是一家医院,而是一家健康咨询中心,名副其实的挂羊头卖狗肉。
“行,准备吧。”黎叙闻拿出微型摄像头,准备安在自己胸前的纽扣上:“看我眼色行事。”
齐寻伸手过去,温热的指尖跟她的一触即离,拿走了她手里的摄像头。
黎叙闻一愣:“你干什么?”
他低头用拇指往纽扣上一按:“多给我一只眼睛,好看你眼色行事。”
黎叙闻:“……你又不是记者,还给我。”
“你身高不够,”齐寻挡开她的手:“拍不到脸。”
“反正也要打码……”她又伸手要去抢。
齐寻索性单手扣住她两只手腕:“万一我们暴露,他们第一反应肯定是找摄像头砸掉,要是戴在你身上,你确定你制得住他们?”
黎叙闻皱眉看他:“那也是我自找的,要暗访,就得承担风险。”
“我在旁边,风险就不能落在你头上。”齐寻放开她的手:“再争下去他们就要下班了,到底还去不去?”
黎叙闻关键时刻竟一时语塞,只能跟着下了车。
她在手机上调试了片刻,又叮嘱:“如果被发现了,你就把镜头抠下来扔给他们,然后掉头就跑,听见了吗?”
齐寻看着她如临大敌的表情,笑着应了:“嗯。”
下一刻,一双温热的手攀上他的手臂,因为仓皇,它们正用力握紧他的肌肤。
在靠他心脏很近的地方,有另一处脉搏在细细颤抖着搏动,很轻,但很快,带着他的心跳一路狂奔,按都按不住。
齐寻喉头一滑,把她的手从大臂处摘下来,牢牢牵在手里。
“走吧。”
大厅里大理石墙光可鉴人,有“护士”在跟来访沟通,未等他们找人搭话,就有人先一步过来:“有什么事?”
黎叙闻一马当先:“别人介绍我们来的,说在这……生了孩子。”
那人穿着保安制服,身材魁梧,要是别人进来,搞不好真要先领个下马威。
但他们不会,毕竟齐寻比这保安还高半个头。
保安看了他们一眼,语气缓和了些:“谁介绍的?”
黎叙闻凑近了他,低声说:“她不让我讲,你知道的,女人生不出孩子来,很丢脸……她说有结婚证就行。”
她用手肘捣了捣齐寻:“老公,结婚证呢?”
齐寻被这一声叫得一愣,顿了顿才伸手去口袋里,捞了两本红本本出来,递给保安:“别弄皱了。”
保安转身去验,黎叙闻见他走远,踮起脚尖对他耳语。
外人看起来她眉眼带笑,就像个小媳妇在跟自家老公撒娇。
只有齐寻听到了她阴恻恻的话:“愣什么呢,入戏点行不行?”
齐寻身体僵了僵,好半天才答:“……知道了。”
这时候保安拿着结婚证回来,招呼他们:“进来吧。”
他们穿过一处长长的、贴满可爱婴孩海报的走廊,推开了一扇办公室的门。
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大夫,慈眉善目的,对着两人道:“请坐请坐。”
诊室窗明几净,墙上贴着诸多医学常识,而办公桌的墙背后,挂满了鲜红锦旗,无一例外地彰显着医生的妙手仁心。
保安在他们身后将门关上,像关上了一扇兽笼的门。
大夫坐在一片繁花似锦的锦旗前,笑得敦厚:“你们好,我姓杨,结婚证方便给我再看一眼吗?”
黎叙闻只得递给她,杨大夫对了半天的长相,视线忽然定格在了下方。
黎叙闻心里咯噔一声。
“才领的证啊?这么着急吗?”杨大夫问。
黎叙闻拿出早就想好的对策:“婆婆催得急,让我早点生个儿子。”
她把“儿子”两个字咬得很重,想让对面赶紧切入正题。
杨大夫笑着把结婚证还给她:“你们还年轻呢,不着急,再回去试试吧。”
黎叙闻坐着不动,脑子飞快思索着对策,她眨眨眼,忽然抱住齐寻的胳膊:“老公,可是咱们都跟妈说了已经有了,这可怎么办……”
她委屈巴巴地抬头看他,实际上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他俩对词的范围仅限于“婆婆催着抱孙子”这一点上,谁也没料到这边能谨慎到这种地步。
后面的台词,只能看他自由发挥了。
齐寻垂着眼跟她对视,竟读懂了她的意思:“……我妈说怀孕了才让领证,我们就跟老人家撒了谎,先把证领了,到了日子不抱个孩子回去,她肯定能给我们搅黄了。”
杨大夫的眼神在他们之间巡游了几个来回,笑道:“感情还挺好。”
齐寻点头:“是。”
杨大夫笑了笑,视线却依然在他的脸上探寻。
她转过头在病历上敲了几个字,又问:“同房大概什么频率啊?”
黎叙闻:“……”
齐寻:“……”
黎叙闻崩溃了一瞬间,下意识偏头去看齐寻,他面不改色,只是黎叙闻从他迟滞了一秒的呼吸中,奇迹般地感受到了他的无语。
他们毕竟是“夫妻”,这种问题要是答不上来,就实在太可疑了。
黎叙闻手指绝望地蜷了蜷,深吸一口气:“两、两三次吧。”
齐寻:“一天。”
黎叙闻眼前一黑。
脑子里“铿”地一声,有一线属于人类的廉耻心,随着这两个字一起绷断了。
于是她破罐破摔,笑着伸手捶齐寻:“哎呀哪有每一天啦……”
齐寻没留神,接了她一拳头,差点内伤。
杨大夫见惯了大场面,依然维持着体面的笑意:“哦,那试试三代试管吧,”她谨慎地看了黎叙闻一眼:“介绍人跟你说了吧,在我们这,生男孩的概率挺大的。”
这是可以挑性别的意思。
国内法律规定,如非遗传病或染色体异常,试管婴儿技术不允许人为选择性别。
但对方太谨慎,说出来的话都模棱两可,根本不能作为证据。
黎叙闻心一横:“可我心脏不好,不能生育,所以才慕名找来……”
这意图就很明显了。杨大夫脸上笑意更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们等等。”
她转身拿出一本资料夹,翻开递给黎叙闻:“你们要找的是这个吧。”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形容,黎叙闻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竟然是“琳琅满目”。
是的,琳琅满目。
资料册里一页一页,都是青春洋溢的女孩子,有的看上去甚至一团稚气,就好像刚刚她们还背着书包在校园里穿行,一个错身,便出现在了这样一本名册上。
证件照、生活照、出生地、学历、婚育史、智商,将一个人的价值简单粗暴地勾勒出来,条分缕析,明码标价,货物似地摆在货架上,任人挑选采撷。
“我们这里很多大学生的,”杨大夫说:“名校的也有,就是营养费要高一些,但也值得的对嘛。”
她的视线一直盯着翻阅资料的黎叙闻:“放心,她们都很听话,很受管控,到时候绝对不会扯不清。”
黎叙闻抬头看她。
她长着一张圆阔的脸,眼周笑纹深深,嘴唇很厚,眼神明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家里温厚的女性长辈。
就是这样一个人,将女孩子门看成一个个容器,把她们的人格、未来、生而为人的尊严统统定价。
黎叙闻眼眶一阵阵发胀,喉头像哽着一块铁。
有一瞬间她很想问她,你有女儿吗,如果你的女儿被印在这本册子上,你要怎么办?
可质问不现实,愤怒无意义。
她身后的那面锦旗,还触目惊心地写着“送子观音”。
胸中的岩浆不停翻涌,诊室内静得吓人,似乎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还挣扎着回荡在她耳边。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边人的手。
宽厚的手掌将她的手完全包住,也用力地回握她。
就是这一瞬间的紧握,让黎叙闻彻底清醒。
她深吸一次,对上杨大夫期待的眼睛:“多少钱?”
“全包价格,”杨大夫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八十八万。当然,营养费和红包要另算。”
黎叙闻转头,跟齐寻对了个眼神。
“八十八万,不是个小数目,”齐寻了然,故作沉思:“而且……太慢了。”
杨大夫立刻道:“我们这已经是最快的机构了,你们情况特殊,一个半月,一个半月我就给你们搞定。”
黎叙闻又低头去翻那些照片——她始终没有看到夏蓉提到的那个“琳琳”。
“我们想找个家在京屿附近的,”黎叙闻道:“最好就是不到二十岁,其他的没有什么要求。”
杨大夫想了想,好似真的想到了什么人:“有是有,就是已经被人挑走了,货已经带上了——没办法,年轻代妈很紧俏的。”
“货”已经“带上”了,年轻“代妈”很“紧俏”的。
黎叙闻拼命地咽下自己的恶心,又问:“可我们就想找……”
“那没辙,”杨大夫眼睛眯了眯,起了疑心:“她跟别人不一样。你找她吗?她是你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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