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叙闻眉心一跳,抬头迎上她的眼神。
杨大夫正直勾勾盯着她,像盯着什么闯进领地的异端。
办公室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不急不缓地流淌着,好似某种隐喻的倒计时。
黎叙闻没有挪开眼,对峙似地跟她对视,手在桌角下熟练地解锁手机,指尖在拨号键盘上,慢慢地按下了110.
只要对方的疑心再多一分,她就会立刻拨出这个电话。
“问那么多做什么,这行不通的。”
身边的齐寻忽然插话,像一根细小的针戳破紧绷的空气,让两人之间陡然泄了张力:“时间对不上。”
黎叙闻顺势松了下肩膀,移开视线:“但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杨大夫:“还想着今天就能定了呢……大夫,要不你再帮我们想想办法?”
杨大夫眉心的皱褶终于松了,笑眯眯道:“这好办,到时候七八个月,你们就说去住院保胎,不让探视,然后过几个月直接抱个孩子回去就行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摆在两人面前:“签吗,签的话,现在我就找人给你们改。”
黎叙闻翻了翻合同,上面的条款脉络分明,一看就是经过多次修改,一点空子都没留。
她假意仔细研究了一阵,道:“好像……没什么风险哈?这我们就放心多了。”她抬头看杨大夫,笑得柔顺:“不过费用是很大的一笔钱,我们可能需要商量一下。”
杨大夫笑:“好说好说,那你们抓紧时间商量。”
两人站起来,主动跟杨大夫握手,杨大夫目送着黎叙闻和齐寻走出办公室,笑眯眯地叮嘱:“时间就是金钱呐。”
暗访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不要恋战,拿到证据就赶紧跑路。两人除了医院便立刻上车,齐寻一脚油门,踏上了回京屿的路。
车被暑气烘了许久,里面蒸腾着一股皮革的气味。齐寻把空调开到最大,冷风带着咆哮的气势吹起来,撩得黎叙闻飘在耳侧的发丝在半空中飞舞。
她正垂着眼检查手机上的录像素材,身体线条依然紧张地挺立着,连下颌线都绷得很紧。
齐寻从侧面看去,她手机屏幕反射着灼烈日光,一盏琉璃一样泼进她的眼底,亮晶晶洒成一片,山根鼻骨却恰好垒砌成屏障,把那一捧光泽完好地困在她的眸光里。
浓淡相宜,是一幅不怎么雀跃的油画。
黎叙闻全副心神都在她录的素材上,无心周围一切。
她放了一段录制的视频,画面清晰,角度适宜,齐寻优越的身高甚至完整地收录了办公室里那面讽刺的锦旗墙。
但声音就不那么理想,偷拍设备毕竟造价低廉,收音效果一般,中间有一段甚至完全静音了。
她又放了手机录的备用音频,隔着厚厚的办公桌,话筒收录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天边,连带着她衣料的摩擦声、肢体动作带起的杂音,勉强能用,但不算理想。
“啧,”她低头摆弄着手机:“可惜了。”
齐寻这时候才动了动身体,从后腰处拿出一个黑色收音盒,抬手将粘在短袖里的话筒取下来,一起放进她手里。
黎叙闻愣了愣,紧接着眼睛便被这小小话筒点亮了。
齐寻单手点开手机里已经导好的音频,杨大夫洪亮的声音在车里掷地有声地响起:“试管技术、代妈、性别,还有出生证,四项加起来,八十八万。当然,给代妈的营养费和红包要另算。”
声音清晰得仿佛靠在她的耳边。
黎叙闻心酸地感慨:“……这就是专业的力量对吗?”
做新闻的专业录音师一般都供职于电视台,他们报社的录音师根本近乎于无,黎叙闻在新媒体平台发的稿件,从来都是能不带视频就不带,非要用就只能用随身相机拍的,声音画面那都别想,能看清是个人,听清说的什么,已经是满分了。
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好的!
齐寻轻笑道:“这婚结得,是不是还挺有性价比?”
黎叙闻偏头望着他一贯疏离的脸上挂着的浅淡笑意,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慢慢松了下来。
她莞尔一笑:“何止是有性价比,谢谢你啊,大录音师。”
有了清晰的录音素材,杨大夫兜售人命的对白,甚至更加刺耳,刺耳到她本来还想再整理一遍视频,现在都觉得窒息,索性关了屏幕。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来暗访,对每一个环节每一句话都要负责,身后也没有同事前辈的策应,万一出事,在报社的后援根本赶不及。
可这也是让她最安心的一回。
大概因为她对身边的人有一种盲目的信任——他是一个可以为了陌生人拼命的人,那么是不是同理可证,他也绝不会在危急关头扔下她?
也许是的,但更关键的是,这仅仅是第一次暗访,她就已经能感觉到,自己在不自觉地依赖他了。
这对一个记者来说,不是个好兆头。
这么想着,她就这么问了:“下次……要不你就别来了吧?”
齐寻偏头看了她一眼,没做声。
黎叙闻半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小话筒,垂落的发丝擦过手背,她忽然想起当时自己情绪翻涌,齐寻用掌心将她的手整个包住,然后用力握了至关重要的那一下。
“你倒很稳。”她按了按眼角,打破了静默:“刚刚看到那些照片,听到她那些话,你不气吗?”
齐寻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盯着前车亮了又灭的尾灯,停了停,才说:“生气。”
其实“生气”“开心”这种激烈的情绪,他一般是没有的。
他这个人就是活得非常寡淡,身上有滋有味的部分早就死了。
但那时候,他手心里有一颗拳头因为愤怒而攥紧着颤抖,恍若一颗蓬勃跳动着的小小心脏。
他能听到她细微加重的呼吸声,她因为强忍愤怒而微微发红的耳垂就在咫尺之遥。
那个瞬间,他好像突然活过来了。
于是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握住了他早就遗失在过去的那颗鲜活的心。
他停在方向盘上的手不可抑制地蜷缩了一下,似乎还能感受到她温热战栗的体温。
“咦?”副驾的黎叙闻忽然出声:“这东西,它本来就是能拆下来的么?”
齐寻扭头一看——
刚刚灼然的感动瞬间荡然无存。
他用惯的那支话筒咪头正握在她手里,跟下方连接的接收器身首异处,断口处还荡着几根飘悠的铜丝,生怕他看不出它死得彻底。
齐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生生给黎叙闻看毛了。
大概是明白自己闯了祸,黎叙闻舔了舔嘴唇,问:“多少钱?”
“一千八。”
黎叙闻干笑一声:“咱俩可是领了证的关系,也是这个价啊?”
齐寻面无表情:“两千。”
黎叙闻若无其事地扭过脸,右手偷偷把断掉的咪头塞进了座椅背的缝里。
动作被齐寻透过车窗反光看得一清二楚。
齐寻:………………
真是服了。
正巧遇上一个红灯,车身一顿,黎叙闻的心也跟着一顿,欲盖弥彰似地低头玩手机,结果没等来齐寻要账,却等来一个始料未及的噩耗。
马颂今:你跟齐寻领证了????
马颂今:什么时候?????
马颂今:你现在就带着你的便宜老公来一趟!!不来你明天也别来上班了!
马颂今:[定位]
黎叙闻毫无表情地锁了屏。
她还以为自己没露出什么马脚,可几秒之后,齐寻就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她慢慢扭过脸,僵硬道:“你墓地买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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