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欲晚,忙碌街边的车流人海一刻不停地流动,奔向天边褚橙色的海。
黎叙闻从饭店出来,脸色铁青地逆着人流往回走,身后有人叫她:“闻闻!”
她在煌煌底噪和车流声中嗤笑:还演呢。
脚步却不由自主慢下来。
齐寻很快赶上她,却没再出声,一言不发跟着她向前走,直到黎叙闻忍无可忍地转过身:“跟着我干什么?你家也住这个方向?”
齐寻摊开手掌:“手机。”
他掌心躺着她的电话,黎叙闻一摸口袋,里面果然空无一物,抬头看他一眼,一把拿过手机,转身就走。
……不知道为什么更烦了。
可身后的脚步声却没有消失,还是亦步亦趋跟着她,她快他就快,她慢他就慢,她停他也停。
黎叙闻啧一声:“你到底……”
“别动,”齐寻顺势捂住她的嘴:“我看见杨大夫了。”
黎叙闻微微瞪大眼。
盖在她口鼻处的手慢慢松开:“听我说,现在打我一下,然后挽住我的胳膊。”
黎叙闻怔愣着照做,挎着他的手臂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齐寻!”
齐寻夹紧臂弯,眉梢带着笑意:“嗯?”
黎叙闻咬牙切齿:“杨大夫人呢!”
他答得理直气壮:“我看错了。”
黎叙闻怒视他,这么一折腾,刚刚的憋闷也消失无踪了。
“没事了,”她低下头,声音全无气势:“你也回家吧,今天辛苦你,见笑了。”
说着就抬手想把自己从他臂弯里抽出来,可一下子竟没抽得动。
齐寻自然而然拉起她的手:“车在那边,我送你。”
他掌心的粗粝猛地覆上手背,干燥的热度蓦地点燃了黎叙闻残留的莫名情绪,她甩开手:“下工了齐影帝,咱不是真夫妻,你是不是太入戏了?”
齐寻手心一空,扭头皱眉看了她一阵,像是忽然明白了她情绪不好的源头:“你爸那里如果你需要……”
黎叙闻一把推开他,声音尖利得带刺:“跟你有什么关系?”
来往行人匆匆掠过他们,有人被高声争执吸引了目光,间或瞥他们一眼,又绕着他们低头离开。
齐寻沉默不语地盯着她发红的脸,半晌才道:“是跟我没关系。”
“老马说让赶紧去离婚,你答应就行了啊,为什么要说那么多没有必要的话?”黎叙闻眼底映着灼烈晚霞,像盛着一团火:“结婚证已经用完了,咱们的婚姻也没有继续的必要,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齐寻抿着唇角笑了一声:“因为我要参与,你不答应,那对不起了,我只有把水搅浑。”
黎叙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齐寻你到底要干什么?”
“要保护你。”
“你是不是入戏太深了?”她简直被他气笑:“在剧组看别人演不过瘾,回来演到我身上来了?”
齐寻双手抱臂,冷静的话里隐隐透着焦躁:“刚刚那个场面,话赶话说到那里,我那么说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那你现在在发什么疯?”
黎叙闻猛地抬头,眸底银光一闪:“因为你让我混乱!”
齐寻攥住她的手腕,陡然将她拉近一步:“你以为混乱的只有你吗?”
世界就此安静下来。
两人离得极近,黎叙闻昂着下巴,微微凝眉注视他,和他身后一片血红耀眼的夕阳。
世界一定是被静音了,不然为什么连他失序的心跳和浅乱的呼吸声,都这么清晰地被她知晓?
她深吸一口气,却闻见空气里淡淡的木质香气。
他身上一直有这个味道么,还是说之前他的一切都淹没在茫茫背景里,从来没有引起过她的注意?
“对不起啊,”黎叙闻定了定神,笑了一声挣开他:“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她叫了网约车,故作轻松道:“没想到戏也这么难演,我有点后悔了。”
齐寻抱起手臂,视线落在她的发旋,没有做声。
两人沉默地站在街边,霞光把两道影子拉得很长,慢慢地叠在一起。
不多时,一辆白色网约车打着双闪缓缓停在路边。黎叙闻低头看了一眼震动的手机,起身就走。
齐寻没再拦她,只是在她身后问了一句:“还演吗?”
黎叙闻像是没听见,一矮身坐进网约车里,刹车灯一亮一灭,载着她驶远了。
齐寻站在原地,目送她当了逃兵,转身也想离开,手机却嗡嗡一响,一低头,见屏幕上有一条黎叙闻发的微信。
窄窄薄薄的一道微信通知,他盯着看了半天,深吸一次,才点进去。
是黎叙闻发的行程分享。
这是还演的意思。
另一边,网约车后座响起一声清脆的提示音,黎叙闻点开看了一眼。
齐寻:收工了就好好休息,期待下一张通告单。
她不甚在意地锁了屏,扭头去看外面的街景,过了两秒,又打开百度,输入“通告单”。
通告单:即拍摄期间由副导演每天给演员及工作人员发放、包含大量拍摄信息的通知单。通告单中的内容包括:在拍摄日内各个工作人员的名单、拍摄地点、拍摄时间、具体职责等所有的拍摄信息。
黎叙闻:……
不愧影视民工。
后知后觉,她好像从这个小小的词里窥见了某个人一点兵荒马乱的日常。
黎叙闻在手机屏幕的冷光里,轻轻扬了扬唇角。
怪有意思的。
最后,黎叙闻还是没有回家,她在车上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决定,去见一见黎策。
疗养院离市内有些距离,黎叙闻穿过层层绿化带,踩着一地淡蓝月光进了大门。
不知是不是故刻意为之,疗养院的走廊都建得很窄很深,每次她踏进这里,都有一种踏进了另一个出不去的宇宙的窒息感。
后来有人告诉她,正是这种窒息的包裹,才让病人们觉得安全和不可脱离。
走廊两边密布着紧闭的房门,透过门上一人高的透板,能看见房间里的状况——大多数病人很安静,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少数会不停地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也有人会隔着透板,冲她微笑打招呼。
她的父亲,是里面很特殊的一位。
推开一间单人间的门,只见黎策背对着她,在床前对着桌子上监视病人行动的摄像头做报道。
“……我们从画面中可以看到,大量的武器正通过东部边境线进入阿肯什境内,武装叛军得到卡塔克军方支持,正在筹备对平民区域的二次打击……”
黎叙闻提着盒饭靠在门口,静静地等着他做完这条报道。
因为如果她这时候进去打断,黎策就会以为她是叛徒,是为了不让总台和观众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专门来搅局的叛徒。
好在他的报道不会太长,绝对不会超过三分二十秒——这是当时他在前线时,编导给过他的时间限制。在他作为战地记者的长长的生涯里,他一次都没有违反过这个时限。
“……事态将如何发展,我们将在前方保持密切关注。”
听到这一句,黎叙闻脚下才动了,猫着腰进了房间,把盒饭放在桌子上:“黎记者,来休息一下,吃口饭。”
黎策空握着拳的手从胸口放下,走过来在盒饭旁边放了一团空气:“话筒帮我看一下。”
他端起饭盒,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饭,一边吃一边含糊道:“现在台里条件好了,都有专门的后勤官了。”
黎叙闻垂着眼睛盯着他发顶新染的花白,慢慢地说:“是呀,条件好了。”
她停了停,说:“爸爸,我结婚了。”
黎策手里的筷子一停,茫然地抬起头,仔仔细细地凝视着女儿的脸。
黎叙闻呼吸都悬停住——她害怕父亲忽然清醒,追问她为什么要突然结婚。
却更怕在他眼里,她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黎策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呼吸渐粗渐重,这是他精神开始不平稳的前兆。
黎叙闻攥住自己的衣角:“爸……”
黎策忽然笑了。
“我哪有你这么大的女儿,”他又往嘴里送了一口菜:“你结婚了?那是不是要回国了,以后的后勤,谁管?”
房间里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呼呼吹着风,初夏夜里的虫鸣却忽然远去了。
黎叙闻盯着他看了很久,肩膀陡然垮下来。
她搓掉手心里的汗,尽量掩盖她的失望:“不会很久。我会把任务给其他人交代好,他们给你送饭,你也得好好吃。”
“哎,”黎策点头:“你交代的人是穿白大褂吗,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大概是在前线养成的习惯,他吃饭一向很快,没有几分钟,盒饭就见了底。黎策放下筷子一抹嘴,对黎叙闻招手:“哎,你来看。”
黎叙闻不低头都知道他要给自己看什么:肯定是他手机里,她高中时候的照片。
“这才是我女儿,”黎策用大拇指抹着他手机屏上的指纹,屏幕上的女孩微胖,顶着一张青涩但骄傲的脸,正对着镜头空握着拳,像握着话筒似的。
“我女儿叫黎叙闻,我给起的,好听吗?”黎策捧着手机絮叨:“我给她起这个名字,就是想让她子承父业。她很争气的,小时候我们家门口的公园瞎涨价,她硬是带着一帮小孩,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把老板逼得哑口无言。那时候我们台长都说呢,说她天生就是干记者的料……”
在他喋喋不休地说起这些重复过无数遍的话时,黎叙闻一言不发,始终望着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脸。
他就是一条平滑的管道,无论是时间还是皱纹,都从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
这具身体像一座坚固的巨塔,里面的血肉在他混沌的双眼后面不停地融化、板结、排列组合,将他的灵魂困在了时光的上游。
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后悔了么?
如果他知道他的女儿跟他一样PTSD易感,还坚持想做战地记者,只是为了替他赎罪,他还会骄傲么?
她看着爸爸亢奋得不正常的面容,轻轻笑了一声。
也许是太久没得到她的回应,黎策很不满地停下吹嘘,看向这个不低头看照片,反而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女人:“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不说话?我女儿不优秀吗?”
黎叙闻哑然失笑:“优秀,天上有地下无的优秀。”
“可是我对不起她。”
黎策忽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黎叙闻那张早已褪去少年时期圆润的脸:“闻闻,爸爸对不起你。”
黎叙闻一愣,下一秒,一直被她埋在心底的我飞去就被狠狠抽汲上来,在她的眼底险些决堤。
然而,黎策目光的尽头并不是她。
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床头上摆着的一只胖娃娃玩偶。
黎叙闻认识那个玩偶。
有一次黎策在前线,一年多没有回家,她跟爸爸视频,爸爸就举着这个娃娃,对屏幕另一边的她嘶吼:“闻闻!看!喜欢吗?像不像你!”
他之所以吼,是因为远处轰炸声如惊雷,他在撤离的防空洞里,掐着她生日的零点,想跟她说话。
黎叙闻到现在还记得那通电话里,人们慌乱地惊叫着的背景音。
那时候她看着爸爸手里那个胖娃娃,言不由衷地说,像。
可自从病过一场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胖过了。
黎策爱的始终是少女时代的黎叙闻。
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在这场父女情深的叙事里,自己哪怕身为主角,也同样多余。
于是她没有出声打扰,安静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低声呢喃的声音渐渐停了,想来黎策已经抱着玩偶睡去。黎叙闻进屋替他盖好被子,出来在走廊的墙上靠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想找个人聊聊天。
还不等她找到一个可以闲话的对象,齐寻的对话框却忽然蹦出两条新消息。
齐寻:做人要重诺,说了还演,下次就得叫上我。
齐寻:别想太多,晚安。
黎叙闻手指一顿,没有回复,却把他的聊天框置了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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