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张“通告单”,齐寻是在一周后收到的。
彼时他正跟相熟的导演在酒吧续摊,纷杂混乱的音乐吵得他头疼,有合作过的录音助理跑过来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什么时候进组,能不能带她一个。
“有没有钱都没关系的,”刚毕业的小孩总是热情蓬勃,还没被这个行业毒打过:“主要是想跟着齐老师学点东西。”
导演在一旁眯着眼抽烟,冲空中喷了一口烟柱,笑道:“这个年纪就能做到声音指导的人,整个行业那都是凤毛麟角,小姑娘遇到一个可要跟紧了,”他一语双关地揶揄道:“别撒手啊。”
年轻姑娘不禁逗,在迷幻的灯光中红了脸,但又觉得导演说得很对,于是硬着头皮道:“齐老师……”
齐寻转身拿了瓶酒,再回来时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靠在吧台边上,说:“你想学哪方面?声音设计?拟音?混录?”
她愣愣地仰头看着齐寻,支吾道:“想跟齐老师一样,十项全能。”
身边的导演制片在音乐间隙笑成一片:“你可别跟他一样,脸又臭性格又差,哄人也不会哄,十项全能有什么用,哪个姑娘愿意跟他?”
另一个小导演也凑过来开他玩笑:“我们齐老师到现在都取向成谜,”又对那助理姑娘说:“我看你也别白费心思了,剧组那么多明星大美女,想跟他做剧组夫妻的也不是没有,谁见过他松口了?”
助理姑娘眼圈都红了,对齐寻小声道:“齐老师,我没有那个意思……”
齐寻应了一声,看起来既没放心上,也不想多聊。
这一茬过去,另一个导演又顶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插话进来:“说真的,哥们儿最近要开个新戏,投资都到位了,顶流加持,差个声音指导,要去现场盯一盯,”他伸出一只巴掌:“劳务这个数,来不来?”
齐寻想也不想:“不去,没时间。”
一进组就得连轴转,少说四五个月出不来,这还不算前期堪景。
等杀青了,黎叙闻那个小没良心的认不认识他了都还两说,工作都交给别人他又不放心,到时候白白伤了自己的名声。
“啧,没劲了啊,”那导演不太高兴:“七位数你都看不上?我这面子也不够使了?一个月前约你就约不动,现在还约不动,你到底搞什么名堂?”
一个月前他正满世界跟人打听闻闻呢,哪来的闲心进组。
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齐寻松了口:“这样,你正常开机,定剪了就给我。”
定剪了就给他,意思是后期都包了。
导演一挑眉:“你亲自上?在你棚里?”
“嗯,亲自上。”
现场工作一般是监听和录音,找两个有经验的话筒员和录音师就行,后期工作才是真正的大头。
齐寻那个录音棚,业内有名的难约,各种资本加持名导的面子,一天大几万,要是让齐寻亲自上手,那是另外的价钱。
这种要求,哪怕有交情,他都得想想怎么骗才能把齐寻骗来,结果他竟然自己点头了。
导演喜出望外:“真的?”
“嗯。”
导演一块大石头落地,长舒一口气,挤眉弄眼叫大家再换地方:“旁边那家酒不错,我请客,一起放松放松!”
一众欢呼中,齐寻站直身体:“走了。”
导演认识他多年,对他的习惯心知肚明:“行吧唐僧,改天一起吃饭。”
一群人互相推搡吆喝着起身,乌泱泱涌着出门,助理姑娘像是没明白状况,木着脸跟着就要去,被齐寻抓着后衣领拖回来:“你干什么去?”
助理姑娘茫然地看着他:“啊?我……”
齐寻拿出手机给她推了张名片:“我有个学姐,做后期混音的,技术不错,你跟她吧。”
小助理感动得热泪盈眶:“谢谢齐老师,谢……”
齐寻手机响,他低头一看,屏幕上两个字:闻闻。
他跟小助理扬了扬手机,多一句招呼都没有,转身走了。
此时除了繁华地界夜生活喧闹的街区,京屿的大部分都已陷入甜美酣眠,黎叙闻那边非常安静,安静得能听得清她每一次不很平稳的呼吸扰动的一池电流。
齐寻出了酒吧,抬脚迈进一条僻静小巷,把那些关不住的死亡重金属都甩在身后,这才喂了一声。
她静静地听了一阵,问:“在外面玩?”
“业内聚会。这么晚,怎么了?”
听筒里传来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她像是躺在床上,翻身换了个方向:“上次有人说做人要重诺,我践诺来了。”
齐寻想象着她的样子,好像她就站在面前,昂着下巴,一脸的盛气凌人。
他无声地翘了翘嘴角:“要去第二次了?”
“嗯,时间久了,可能线索就断了。”
“可以,什么时候?”
“明天。”那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你要起不来,就明天下午,后天也行。”
齐寻笑了声:“你看不起录音师熬夜的水平?”
黎叙闻也在那边笑:“怕你脑袋不清醒说错话。不知好歹。”
也许是她那边夜色沉静,她的声音比面对面的时候柔软了许多,跟那天尖利着嗓子问他“跟你有什么关系”的时候判若两人。
齐寻喉结无声一滚:“明天中午吧,我去报社接你。”
“好。”
正事敲定,两边却都没挂电话。
齐寻靠在巷口红褐色的裸砖墙上,背后印着白日里吸饱了的潮湿暑气
他背阔跟着听筒对面的清浅呼吸一起静静地起伏着,耳边颈后一阵一阵地麻痒,像沾着她气息中温热的水汽。
说不上是天气渐热黏腻引人躁动,还是他自己心猿意马,从别处沾染了些不明所以的冲动。
“齐寻?”
“嗯。”
黎叙闻默了一阵子,才说:“那天……话说得好像都有点过火了。”
齐寻反应了一下,胸腔后知后觉震颤起来。
明明就是想认错,还非要“都”有点过火了——总之就是绝对不一个人低头。
他从善如流道了歉:“嗯,是我不对。”
那头气息明显地松了口气,紧张坏了似的:“你脾气不错。”
齐寻想起刚刚在酒吧别人说他“脾气差脸又臭,哄人也不会哄”,蓦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没有,”他昧着良心:“我以为你忘了。”
黎叙闻窝在被子里,慢慢眨了眨眼:“不是,这周太忙了而已。”
她当然不会说她已经犹豫了好几天,每次想跟他道歉,却总是差一点勇气。
一周时间足够那些朦胧错位的混乱感渐渐消散,她蠢蠢欲动的依赖终于再次沉睡,也去给马颂今道了歉,跟他说了黎策的情况,引来他一阵唏嘘。
可是那天齐寻身后铺着的如血残阳,和他情急之下的那句“你以为混乱的只有你吗”,却时不时就会重新浮现在她眼前。
黎叙闻清了清嗓子:“你休息吧,明天中午……早点来接我。”
这句话随着远处开关门透出的蓝调一起流进齐寻的耳朵,他不由怔忪了一瞬。
它意味不明,像一句情话,女孩撒着娇让男朋友早点下班来接她去约会。
他空茫地盯了对面的垃圾桶几秒,又仰头去看斜钉在天上的一弯月亮。
对面听不到他的回应,又在渐渐凉下来的夜风中轻轻叫了他一声:“齐寻?”
“嗯,知道了,”他声音涩哑:“晚安。”
这一周的沉寂,黎叙闻并没有闲着。
她比对过去的代孕事件追踪,得知机构附近一定有供代孕妈妈养胎的“宿舍”。这种地方一般蛰伏在附近的居民区,特别是有大户型房间的小区,尤其值得关注。
黎叙闻联系了几家房产中介,以租房为由打听到了户型,最终锁定了三个小区。
那些代孕妈妈,大概率就住在这些看似普通的住宅里,在他们的“照顾”之下,安心养胎。
她这次学聪明了,提前联系了机构的销售经理,提出想要“进一步聊聊”。
那边开始还推三阻四,后来在内部系统查到了他们登记的信息,又热情起来:“是你们!杨大夫这两天还说呢!你们来,我亲自给你们介绍!”
“这次演的要求就没有那么高,主要是拍。”黎叙闻在车上,条分缕析安排任务:“我们只要表现出坚定的愿望,到时候就真签合同,反正违法的合同不作数,有了公章,至少能把背后公司的名字骗到手。”
齐寻开着车,听她坐在身边侃侃而谈,间或“嗯”一声,配合度拉满。
黎叙闻交代好一切,问他:“你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齐寻打了一把方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仓库?”
“记得。”
“中间我想把他引开,出了仓库绕到后门,我看到那边堆着很多铁棍。尖头的。”
黎叙闻一怔:“是用来……”
齐寻点头:“今天要去的地方,很可能也有类似的情况,你要跟紧我。”
说话间,牧马人已经驶入机构大门,梁经理早早等在门口,将他们迎进屋里。
椅子都还没焐热,他便笑着问:“二位要是考虑得差不多,合同是不是先签一下?”
黎叙闻嘴角噙着一点笑:“可以。”
梁经理喜出望外地递过笔,她伸手正要去接,手指却被齐寻半路截胡,极其自然地握进掌心。
她眼睁睁看齐寻拿走了那支笔,在合同上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黎叙闻半垂着头,假装去看他的签名,眼角给齐寻递了个疑惑的眼色。
非法的合同再不作数,那也是风险,他怎么就这样从她手上接过去了?
齐寻眼皮都没抬一下,对她的质问视若无睹。
黎叙闻眨了眨眼,蓦地想起第一次来这里,齐寻硬是从她手上抢走了纽扣摄像头。
为什么?
这种近乎献身的保护,已经不是一个救援队长的身份能解释的了。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梁经理就问到了重点:“今天是想来进一步了解一下吗?要不要带你们去看看我们代妈的生活环境?”
黎叙闻蓦地抬起眼睛,对上的却是梁经理满眼真诚。
如此顺利,会不会有诈?
还是说……他已经看透了他们的伪装,而代妈宿舍才是他们真正的地盘,等他们到了那边,就可以露出本来面目,要他们好看?
齐寻略微凝着眉,显然也察觉了违和,牵着她的手轻轻动了动,指尖收回掌心,在她的手心轻叩了一下。
黎叙闻握紧他的手,一条腿悄悄探出椅子边缘,但依然端住了表情:“对,这确实是我们比较关心的……主要如果环境不好,对我们孩子也不好,你说对吧?”
梁经理乐呵呵地点头:“对对,我非常理解。”他话锋一转,亮出桌上倒扣着的收款码:“那麻烦二位先交一下定金。”
黎叙闻紧握的手指蓦地一松。
原来是要钱。
她露出一个得体微笑:“定金多少?”
她心里有数,千儿八百的,花就花了,再多也可以回去跟老马打报告要点经费。
“10%.”
黎叙闻动作一顿:“多少?”
他们签的是88万的包性别套餐,10%那就是……
但他们合同都签了,按理说早就掂量好了自己的经济实力,现在说拿不出这个钱来,那不是前功尽弃?
不对,之前明明跟他联系过,小十万不是小数目,如果今天必须收到钱,他应该在电话里反复提醒,而不是人都到了,才闲聊一样亮出二维码。
短短几秒,各种念头在头脑中不断碰撞,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意图。
“你为什么不早说?这年头谁账上放好几万现金的?”她拧起眉头,疾言厉色地质问:“我们本来就时间紧,你们真是……脑子不清楚!”
梁经理赔着笑,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讨好神色完美遮掩了眼底的试探。
寻常来刺探消息的,听了这话,第一反应都是解释,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什么太贵了要再想想啦,今天没带那么多钱改天再来啦,总之不会这样振振有词地怪他。
因为心虚。
但她没有,她像是真的生气了,觉得没有提前知会她,耽误她要孩子了。
梁经理盯了她两秒,故作疑惑道:“我没提前说吗?嗐,年纪大了,怪我怪我,那这样,定金的事咱们就再说,咱们先去看看代妈宿舍,好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