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无忌搭上话的人,姓薛名庄字元敬,乃是正宗的河东薛氏。
他坐下,背对着无垢,问无忌道:“怎么这会子才来,你家里离得近,早该来了,刚斗完诗。”他一指从二楼顺幅而下的巨大宣纸,竟有两人宽长,落字于上,龙飞凤舞,故刚才楼下的满堂喝彩竟不是为颜相时。
无垢本面壁而立,听到此话转身问出疑惑。那薛元敬也回头,朝无垢一拱手,道:“那小子除了长的好看,在这里可是籍籍无名。”又温然笑意挂在脸上,“只有你看得上了。”
扶着空心的柿蒂纹雕栏,无垢探身朝下,几乎将半段身子悬空,无忌立即起身,走到栏边伸手一捞,无垢仰鱼一般被拉下,薛庄见长孙无忌动作如此娴熟干脆,不避男女嫌隙,一时竟拿不住眼前的小娘子到底是无忌得手了的美娇娘还是亲眷,不过总算无垢年纪太幼了些,眨眼的功夫薛庄便反应过来,若说妻妾,年纪尚幼,眉眼之间的几分肖似便叫答案呼之欲出。
无垢被拉扯下来后,又东走西瞧,一刻也停不下来,无忌返回落座,问着:“有谁来了?”
薛庄将腿一盘,喝上一杯暖肚黄酒,撩袍盖覆足膝:“潭州吕四郎,琅琊王申礼,博陵李百药……”
薛庄正欲将早上的盛况眉飞色舞叙说一遍,只听身旁娇滴滴的女声,“可是修齐史的李重规?”无垢不知何时已站到二人身边,插话问道。
“正是……”
“可他不是被陛下贬去桂州了么?”
“你这小女童知道的可真多!”薛庄看无忌一脸平色,他本来对这些就兴趣怏怏,而无垢则不然,一脸兴致勃勃,显然是更适合当听众的,于是乎薛庄心里一高兴,竟自个儿往左手的窗边挪开位置,露出股下的棉蒲团,拍了拍示意无垢坐到他身旁来,显然将其是个女子的事实抛到了九霄云外。
无垢心里一怔,转头望向无忌,无忌起身,坐到了薛庄所示的位置,无垢独自跽坐下来,身子微微前倾,替薛庄满斟了一杯酒,薛庄自觉眼前妙人儿做了自己妻子也不错,他心念一动,脸上忽地就起了飞霞,只因酒意遮掩,并无人看出,他拇食二指拈住酒杯,带着几分要于无垢面前炫耀的心思,将早上的事情裹脚布一般的夸夸其谈了起来。
原来吕让将要致仕,王申礼升官,不日就要启程往江都陪驾天子,李百药休沐获准回长安探亲,几件事集在一处,让今日的冬至诗会多了几分大人物的莅临,本来凭颜相时的小有名气倒可在这诗会里拔得头彩,奈何大儒纡尊,便没他什么事了,他的诗也才在最后被藤编落幅展示。
“这满墙的诗都有人看吗?”无垢屈伸直起,挺背靠向墙边,看自己这座位上填写的诗赋。
“有名气的写的好的,会被藤幅挂彩,以彰声名,不过日近浮华,这上头并无甚好诗,阅江楼不过是日常仕子们相聚落脚之处。你哥哥……”薛庄一指,“平时少来。”
无垢眨了眨眼睛:“那你平时来的多么?”
“春夏稍多些,冬日太冷了。不知这个妹妹有何赐教。”
“看你像个纨绔子弟,并无甚可赐教之处。”
一对一答,极是自然流畅,薛庄不免觉得惊喜,平时女子同男子相谈不过女子四德、琴棋书画,虽然大隋女子承袭独孤皇后的遗风,多有武德充沛的,也多不过于管束治家之上,而如此从容自信要赐教男人的小女娃,当真还是少见,如此,他便起了逗一逗无垢的念头。
“我知你不想赐教于我,若是那相貌俊美的颜相公可又不同,要不吝赐教了……”
“薛元敬!”
“谢罪谢罪,一时口无遮拦了。”
薛庄连忙服软。
无垢垂压乌眸上的长睫,沉低着声音,不明其意地说了一句:“颜先生的话很有道理。”
“薛哥哥是河东薛氏?”
薛庄引以为豪:“正是。”
“自北魏孝文帝以来,禁胡服断北语改姓氏定族姓,薛氏一脉可还正统乎?我看如今河东薛氏,不少乃是鲜卑叱干的后人。”
薛庄眉头微微一皱,两薛共居关东,朝堂之上士庶之间均引以为河东薛氏,更何况叱干薛氏如今声威浩大,但分支私下之间的互相瞧不上,岂足为外人道哉!
“我听说天水一带也啸聚了许多有权势的薛姓人家,是也不是?”
“无垢,你问这些做什么?”一直未曾发言的长孙无忌,也心怀疑忖,这世家关系,妹妹看上去十分关心的样子。
“好奇呀!”无垢理直气壮,忽闪着大眼睛,“难道你不好奇么?”
将各大家族的关系抽丝剥茧地梳理清楚,犹如在千头万绪的乱麻中抽出第一缕,多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呀,到时候想要运用起来,便能得心应手,眼前的这个薛氏,与三哥的外祖家有无干系,他的家族势力是在河东还是关中长安,亦或是甘岷一带,还能多问问着其他事情。
薛庄再看眼前的小娘子,无端生出些敬畏的心理来,她的脸庞白嫩无暇,明眸善睐中微微的凝思,她对钻营很有兴趣,锋芒藏于这圆润的外表之下,她到底是一颗明珠还是一柄利剑,此刻是因为过于年少才将算计表现得露骨无遗?她想要算计着什么,算计他么,然而她的态度光明磊落,看上去全然不像……他搞不懂,故而产生了警惕的心态,眼光之中也多了一份审视。
河东薛氏吧?他好像不知道叱干与自家的渊源,无垢这样想着,目光便又望回了周遭的墙上。
墙上的诗文确都寻常,偶有一两篇出彩的,看看落款,都是已有姓名的前人。也是,无垢微微颔首,来这里的,大都是郁郁不得志的闲人罢了。
因此,她悒悒不欢。
故君子无悒悒于贫,无勿勿于贱,无惮惮于不闻。
她心里默默持静,又踱步走回颜相时落笔之处,提起墙边长案笔山上的狼毫黄笔,右手捏住左袖的袖口,一边研磨一边觑墙,研究落笔的空处。
长安何处在,轻姿踏马行。
相见不相识,使君还心愿。
飞鸿照落影,飒沓登兰台。
鹏北海之滨,凤朝阳引路。
敢问姓名谁,此间正少年。
似是信手拈来,她未有犹疑,便写下回诗。
落款——长孙无忌?
薛庄站在无垢身旁,为其文采斐然所咂舌,引经据典,词义通达,他都要自叹弗如,无忌则站在梯道旁,正与这楼中小厮说些什么,付了银两。
时近未末,两人拜别,无忌携无垢出阁,北风呼啸当头,迎面便是一记猛烈的劈扇,两人都拢起风帽,还未烘的干透,但是披在身上,已有了丝丝的暖意。
薛庄去马桩边解马,他望向那背影,无垢,这个女子,让他的印象有些深刻。
她有着浑圆的眼,白玉一般的肌肤,银盘似的脸庞上最精妙的是她情真意切的眼睛,但是,她——他手上拉扯马缰的动作稍稍停顿下来,似乎有一口直穿而过的北风瓢掀了他的帽顶,他用手抚了抚,又缓过神来,冷气使他清醒,她有在算计吗?还是,仅仅只是好奇?
走出数步,无垢放眼望去,远处山舞如银蛇,无边霏雪潇潇下着,如莹玉遮住枝上挂彩的梅花红蕊,无垢采撷一枝傲骨雪梅,放在鼻息下,幽幽花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一消烦恼郁闷。
她的步子,又轻快起来。
万山载雪,千里冰封,沉睡于此,而她,冒着风雪领受了这一切,是多么美妙的一场感受啊!
“哥哥——”她甜甜的声音灌着北风吹入他的耳内,“今日,能穿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而来的人们,怎么算不得勇士呢,你我便都是勇士!我和哥哥是大大的勇士!”
无忌挠了挠耳廓,妹妹今日甚是聒噪,可以理解,她看到喜欢的东西便兴奋难以自抑,老毛病了。
“不负光阴,不虚此生,不避金鹏客,他日上青云。我应该用草书写这一句。”
“宛若惊鸿影,折戟至九霄。我应该用隶书写这一句。”
“但看风波平,四海纵升宁,天地如一粟,何以怯君心。我应该展示一下我的飞白笔迹。”
无垢跺脚懊恼着,无忌扶额,十二三岁,这个年纪,果然是自负自满的年纪,无知者……无畏。
可是妹妹开心,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妹妹开心,这就足够了。
无垢用采来的梅花做花钿,贴在了脑门的额心正中,叫无忌好一顿看和夸赞,才心满意足地在意别的事物去了。
回到家里,冬至是大节,族人仆妇都忙的团团转,无垢按照提前预计好的路线溜进房里,阿鲶为她遮掩,并无人发现,她换好衣裳,留着额间的梅花花钿,难得搭配了十分艳色的石榴花霓裳,逶迤的留仙裙裾拂过雪婺,雪与她的脸是一样的颜色,额心蹙开的梅瓣是独属于天地间的一抹靓丽,无垢开心地在院子里旋转,她将嫣红的花钿一模一样地贴在阿鲶的额头,牵起了她的手,她旋转的像风,她的心里畅快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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