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巳节

冬至一过,无垢的生活恢复了往常,那一日的事情就像是午后的一阵风,夏夜的一场梦,给了人畅快,但很快,被忘在脑后。

平时要读书学诗,舅舅旬月要考,并不把她当作女孩看待,小时候刚来不上心,每每答不出策问,还要挨掌心的板子。

故而,大儒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她是看过的,里面正有符合她母亲的故事。长孙家脸面还是在的,没有辞讼盈公门,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恰恰相反,他们很平和地被安顿了,力量的悬殊是其中最关键的因素。

识时务者为俊杰,世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上午读完了书,下午要习字,习字之后是女工琴棋,完全没时间看她的心仪之物,比如,《还冤志》和《集灵记》。颜相时会不会也写了这类的小故事呢?想到这里,无垢便心头痒痒,慨叹时日太有限了,书读不完,闲书更没时间看……

转眼,一切的循规蹈矩之下,日子逼近了三月初三的上巳节,这对于隋朝女子来说,可是出游踏青的大好日子,女子盛装出席,大兴城当日可见一派锦绣纷呈,人马是水泄不通,东市、西市、乐游原、曲江池、灞桥,无忌每到这样的日子则是闭门不出的,无垢的表哥们,除了高慎行,等闲也决计不在这样的日子出户。

是啊,男人们想哪天出门溜达都可,女子的规束了就多了,无垢抱了个包袱,假装要去乐游原采风,带着阿鲶出门了,本来她是约了闺中密友吕恒曲江池泛舟的,然而泛着泛着,她就想起来冬至日的诗会题词,想去看看有无回诗,便把包袱里预备好的男装一换,令好友也是十分惊奇。

这身衣服是借高慎行的,她自然是不敢找她的哥哥无忌,保准立马露馅,可高慎行比她高大着实太多,她这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极不合身,但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一路提携袍摆,圆领松松垮垮搭在脖子上,露出雪一段的修长玉颈,腴指从袖摆里伸出来,圆滚的手臂好歹将塌肩撑起,看上去不至十分怪异。

原来颜相时早已回了诗,自此之后几乎日日来这曲江池畔蹲守,为一睹他这未曾谋面的挚友真容,奈何从冬至日起三个多月,一无所获,心灰意冷也是有的,想必并不是谁为他而作,只是恰巧在他题的诗边,相为应和,毕竟,这位假想的挚友连结交的落款也未曾留下。

他其实明白的,毕竟,他祖父曾是被废太子杨勇的学士,父亲亦是,因此大哥在新帝登基后被坐事免官,如今一家仕途无荫,已沦为平人夫子教授学业糊口而已。

一贫如洗,白衣之身,又怎可企及公卿官友。

他每日受着小二“又来一壶白水啦!”的嘲讽,旦暮以为坐,除了博些楼中彩头兑换银钱以充家资,便还有另一份不可触及的念想。

敢问姓名谁,此间正少年。

眼前似浮现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公子,两人互相作揖,对坐谈论古今,引为伯牙子期、管鲍之交,人生得一知己乃是至幸。

鹏北海之滨,凤朝阳引路。

他又想象大鹏展翅翱翔,凤凰涅槃重生……

飞鸿照落影,飒沓登兰台。

他们携手登科及第,做清明官吏,暇时像祖父一样著书立说,归隐之后效仿陶潜公,名留青史。

墙上的每一句诗,初看都十分平常,但落在落魄无依的颜相时眼中,便有如溺水人的浮木。

他渴望这样一个人,渴望的太久了。

三月初三,临出门前,他犹豫了,这样的日子,往日他是不往曲江池去的,他猜想他的挚友应该也不会赶凑这份喧嚣的热闹,囊中的羞涩使他起了倦怠的心神,他最终还是在院子里的木扎上坐了下来,阳光下,他握卷读书,却怎么也读不下去。

万一呢?万一他的挚友,是个天性开朗的男儿呢,想到此处,他便如坐针毡,连忙动身,往曲江池赶赴。

时不予我待,忽来九州寒。

人生不得意,化气北风散。

飞雪单衣重,酌饮水为潭。

交颈四顾寻,往来无相伴。

舍身繁华梦,空负旷世才。

何不驾腾云,落作一尘埃。

世事无常,无所相依。彷徨、迷茫,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她也曾深陷其中,泥足未淖,能让自己走出困境的,只有自己。不再沉溺于虚幻的情绪当中,而去做一些实事,打下坚实的基础,这是舅舅一直以来的教诲。

无垢抚着墙上文字,好像隔着这文字在触探一个人的心意,这个人,像他的兄长,有和她一样的境遇,她打心底里希望他能够摆脱困境,以胸中一腔赤诚,哪怕是不甘和不忿,在这世事泥淖里不沉沦,能如淤泥中桀骜绽放的青莲。

秋兰被长坡,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

谪仙人亦有被困时,她长久地摩挲,希望指尖的流淌的暖意能多汲取一些力量。她不知道那大风吹着的红色车轮,何时能将她载到远方,在风中奔驰如飞。

“阿鲶!”无垢转过身,“能为我舞一曲剑么?”

“我、我……”阿鲶此刻正揣着手四下张望,紧张的要死,生怕被人认出她二人是女子,混进这男人堆里,坏了自家小姐的名声。

“不行么?”无垢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眸。

阿鲶素来是看不得她家小姐这副模样的,会让自己觉得小姐受了深深的委屈,她抓起旁边桌上的热茶灌了一口,鼓足勇气说道:“可是我只会武馆里学来的几招式。”

无垢盈盈笑起,扬着眉尖,露出璨齿:“无妨,我爱看极了。”

阿鲶此刻受了莫大的鼓舞,狠狠一点头,抽出腰间的短刀,似模似样的舞了起来。无垢边看,边用小剪剪了剪烛花,豆大的灯光登时一闪,照映舞刀少女和剪烛少女的脸又亮了几许。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阿鲶已将毕生所学尽数使出,实在是无招可出,最后一招断的十分突然,可谓虎头蛇尾,然后嘿嘿笑起,尴尬地收了手。

而无垢,看完了这最后一招,拼命地拍掌,只不过这偌大的酒楼人声鼎沸,转瞬就将这巴掌大的声音淹没卷进人潮,并没有人注意角落里这对不起眼的主仆,无垢将羊毫笔提起,似是终于面对自己的心意,用平日不曾书写的飞白洒脱写道:

神飚接丹毂,轻辇随风移。

飘飖放志意,千秋长若斯。

韬光以逐薮,含章终会曜。

冯谖击长铗,义待孟尝君。

何愁无知己,天下皆识宜。

无垢的这一篇,是专门写在颜相时回诗一侧的,颜相时于横长的墙壁居中落笔,无垢回诗时,周围已围聚数人,但看无垢笔走龙蛇,字字珠玑,无不喝彩,引来更多围观,竟小小的引起一阵骚动,阿鲶背对人群,展开母鸡护小鸡的姿势,将无垢护在圈心,自己用腰背抵挡渐渐涌近的人潮,小二提来纸笔,待要编幅挂彩,只等无垢落款。

无垢挥呵一气,意正方遒,毕后抛笔飞奔下楼,比鸟儿还快些,她在柜台前朝着掌柜说道:“请您给我一壶最烈的酒吧!”接着,从钱袋里掏出十几文钱,用诚恳而热切的眼神望向那三十好几的掌柜。

掌柜阅人无数,正待驳斥,但被她盯着,浑身有些不自在,二楼编幅落下,小二意有所指,掌柜默默不言,转身从后头酒柜里取出了一壶贵好几倍的“竹青若下”酒,于齐肩高的桌台上推给无垢。无垢提起酒绳,如获至宝,阿鲶此时已追了下来,正在离无垢尺余的地方,看那丹朱逐笑靥,开至芙蓉腮,只觉得今日来的值,小姐许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走。”无垢招招手,提着手中酒壶,低头细细凝望酒壶签纸上的文字,往门口走去,阿鲶连忙快步跟上。

无垢手提酒绳,抚摸天青色的壶肚,彩笺上勾勒的若下二字,虽平平无奇,但字意本身已如有送来了竹风荷香,无垢忍不住将壶肚移到鼻尖下——

人,许多。

她,入神地看着。

直直的两道身影错身而过,无垢险些往对方的肩上撞去,阿鲶眼疾手快扶住无垢往右一摆,推转隔开几步,无垢抬头,眼前空茫一片,那男子也已脚不沾地往前走去。

出门之际,阿鲶吐着舌头小声说了句:“好险。”无垢伸出食指在她鼻头上一点,“机灵鬼,怎么不赔礼?”

“是位好看的公子,等小姐下次自己来。”

无垢想从人群中辨认那姣好的公子,奈何楼阁正中直通天台的高柱恰如其分地将通往二楼的步梯遮掩,使她自然的一无所获。

掌柜继续拨弄着算珠,噼里啪啦,直到人群中闹闹哄哄的,才抬起头来,用湛放精光的狭促眼睛扫望前方:瘦弱的书生不合时宜的于人群中横冲直撞,撞也罢了,撞了人也不致歉,一路撇左拐右的往敞开的大门口追,也不知道是追谁,明明没什么力气,忽一下往左,腾一下又往右,在人群中来来去去的鸭行鹅步,不免滑稽。掌柜摇摇头,继续低头拨珠,账房捧来一堆册子,刚费力地放上台面,只见刚才冲出人堆的颜相时,又费力地折返回来,朝着掌柜的方向冲跑。

他这人平时便有些魔怔,穷酸且自尊心强,上次与河坊边鱼市里的豪户赵公子打的架伤还没好,眼下还挂着淤青,刚才被冲撞的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好在尽是些文人,手无缚鸡之力,遵从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狗屁道理,掌柜正要镇住这容易惹事的场面,便一下子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颜相时形容十分焦急,两手拽住他的袖口,问道:“刚才撞我的那位公子,掌柜的你可认识?”

掌柜狐疑一下,反应过来,回道:“看着面生,像是第一次来,可惜不是位公子,只不知是哪家的官宦小姐,不大识人间烟火。”

见颜相时疑惑,然后笑道:“是个十几文要买我这壶中酒的可爱娘子哩。”

颜相时这才猛地抽手,向门口狂奔,只是这坊道之中,只剩下无尽的人流,已找不见那两道清丽身影……

“小姐,这酒,您该不会要喝吧?”

“怎么会,我还未及笄,舅舅不许的。”

“那是买给公子的?”

无垢摇摇头,侧首见阿鲶在后头:“你别老是走在我后头呀,我一停下来,你保准要踩我的脚后跟,你就这么想成天的给我使绊子?”

“来,身边来。”她攀过阿鲶的肘弯,“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小姐真是霸道!若小姐和我,都是男子就好了。”

“为何?”

无垢脸有悻悻,阿鲶不知道哪句又说错,惹恼了小姐,抓抓脸,道:“这样,咱们就可以喝了这壶酒。”

无垢两手端着酒壶,转了一整个圈,方才说道:“这壶酒本来我打算及笄的时候喝,不过我及笄时阿鲶你还未及笄,那这壶酒,今夜我们就一同埋到坊门口的那颗银杏树下,待他日我家阿鲶长大成人,我与阿鲶共饮。”

“真的吗?”

“当然。”

“我们拉勾,小姐。”

“好,拉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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