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一过,园中画师、游人尽聚紫玉楼。楼中陈设的书画已然售罄,此刻一层大殿高朋满座,人们交头接耳,等候行会将今日现场完成的书画一一拿出。
一日成画,还需设色,对所有画师来说,都是超越极限的挑战。此中既见功力,又需巧思。大多画师入园之前便腹中有稿,入园后根据实景再行调度。作画时先做经营,再做勾描,工笔填彩,不失寸阴。又有那不工异彩的画师,只以水墨入画。墨分五色,皴擦点染,一气呵成,留白既多,却无碍画境。
酉时前,各家提交来的书画已被行会以“九品法”评级,此时自低到高,近百幅作品顺次展示,即时义卖。
有资格入园的画师都不是泛泛之辈,即便下品最多,良莠不齐,最差也称得上是件佳作。能被评为中品的画作,天赋是不可缺的,宋若杭的《惜花图》与镜中客的《寒英图》有幸在列。
宋若杭自小钻研画谱,无人教导。但他遍览前贤,心念通彻。画中人物活泼灵动,画面布局颇有章法。
镜中客的画作一派凄凉意,与本日盛会颇有些格格不入。然意境动人,引人入胜。行会并未命题或立意,此画也不算出格。最终被皇太孙宋若宸拍去,在场众人愕然。此画凭意境取胜,但也无甚出彩之处,怎会博得皇太孙的青睐?
傅花卿附耳萧凌风,让他留意《寒英图》上的题跋换了字体,萧凌风摇头不语。
三位皇子的画作竟都入了上品!虽同为上之下品,但也算是不负画名。
真王送来的《芙蓉簪花图》,描绘园中仕女簪花为乐。芙蓉娇艳妩媚,仕女栩栩如生,亭台错落有致,看得出受过院体画的训练。蓝山雪眉间皱成了川字,真王那提笔的手法、乱涂一气的任性,哪里有半分画师的姿态?他在拒霜馆忙着取乐,哪有心思放在书画上?
英王所出的《柘枝舞金铃图》重于舞姬姿态的描绘,画面工整细腻,人物传神入微。傅花卿却知,题名英王的画作,根本是他第七个儿子宋若恒所画!
康王绘制的《曲水远山图》,远山高拔,淡入云中,园景灿然,未见人迹。画面着彩不多,意境旷达,画功比镜中客更上一层。萧凌风见此画境,洒脱处竟有几分“南齐”风范。
最佳之作当属三幅上之上品。
皇家画院院长文凤栖的确有积厚流光的世家底蕴,他绘制的《上林游艺图》是最后一幅成画的作品。金碧设色,精雕细琢。远山插空类剑,层云缭绕。近处宫苑楼阁富丽堂皇,浮光倒影,交相辉映。满园芙蓉以各色异彩铺设,端严明丽,纷而不乱。园中游人,寸毫毕现。
此画一出,巨贾叫出天价,在座赞不绝口。《上林游艺图》便是作为传世名画,入了宫中集萃殿,也不为过。
而集萃殿书画馆的崔待诏所出之画,也是非同凡响。他将今日之作题为《芙蓉曲水图》,远山近水,云蒸霞蔚,楼阙隐约,花林层叠,人影绰绰。与文院长不同的是,《上林游艺图》精工重彩,色彩鲜亮;《芙蓉曲水图》淡雅匀净,画境自有一股磅礴之意,又不失潇洒飘逸,杂以点墨留白,予人无限遐思。
萧凌风惊讶发现,崔道之画中气度与设色风格,竟有几分郎楚意画作的韵味。
第三幅画名为《行医图》,画的是今日园中发生的一件小事,小太医齐云志给中毒游客扎针、数人围观的场面。此画笔法连绵、气脉相通,画中人物神态逼真、惟妙惟肖,画面疏密得当、主次分明、趣味盎然。众人看得出,这是一位底蕴深厚的画坛泰斗得意之作。
“一笔画!这是一笔画啊!”
“陆微大师今日居然也来了吗?”
“那可是以书入画的一笔宗师啊!”
“陆大师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呐?”
大殿顿时吱吱喳喳。
行会司仪喊道:“陆微大师早已出园,诸位不用寻找了!”
丹青宗师,游园一日,无人拥簇,湮于众矣,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若不是画作出炉,托于行会,无人知他雁过留声。
这位长者不攀人望、不慕名利,萧凌风心下叹息,他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楼心月脑中回想齐云志医人时周围有哪些人。一一回顾,很快锁定当时人群外背手俯身的一位老者。他面容慈和,笑而不语。一身葛衣,上身套了件夹袄。
蓝山雪想起他在紫云楼里听行会众人讲画,一位老者向他讨要核桃,把玩片刻便还给了他。而今回思,他看起来并不起眼,但眼眸明亮,语态温和。蓝山雪不能确认,自己所遇之人,便是陆微大师。
行会一致推举《行医图》为今日魁首。文凤栖本欲与崔道之一决高下,不想却冒出个隐居多年的陆微大师!多日来的准备付之东流,心下愤恨,又无可奈何。文凤栖更未料到的是,《行医图》竟被崔道之高价拍走。王公巨贾们见崔待诏举牌,皆不与之相争。众人皆知,崔待诏拍下名画,是供给皇宫收藏,传世之用。
“今日园中不足千人,无一人形肖郎大哥。”萧凌风道。
楼心月问:“会有如我等一般,易容到场吗?”
萧凌风摇头,“我未曾易容,还特意在许多人面前经过。郎大哥即使易了容貌,也能看到我。如若郎大哥在场,必会与我相认。”
蓝山雪道:“他若是被人胁迫,不敢与你相认呢?”
萧凌风道:“我不觉得园中谁人有难言之隐。”
傅花卿寻思片刻,道:“今日画绢,皆自宫中所出,也无甚特别之处。”
蓝山雪瘪着嘴,“的确如此。”
楼心月正色道:“陆微大师画风自成一派,与宫中名画失窃一事无关。”
萧凌风点头。
傅花卿又道:“《柘枝舞金铃图》并非英王所画。我在碧芳阁外看得分明,那时英王正在教导他的三个儿子,其后拿去拍卖的是他第七子宋若恒的画作。我去查探时,宋若恒已完成了大半。”
萧凌风思忖道:“既是儿子代笔,那便不知他本人画风如何,更不知他是否与郎大哥相识。”
楼心月敲着手指,“看来,我们得去探探他的王府了,那里会有让我们能比对的画作和画材。”
蓝山雪困惑道:“真王更是蹊跷,我分明见他并未作画,却能拿出佳作,其中必定有鬼。”
萧凌风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一颗蜡丸,捏碎腊壳,里面一小团白色东西,打开来是三尺见方的素纱,上面是描绘精细的芙蓉园舆图,那是宋若杭提前画给他的。萧凌风冷哼道:“的确有鬼!”他指向几处地方,“这里是真王所在的拒霜馆,这里是《芙蓉簪花图》中那几位女子所在之地。中间有曲水断开,还有奕王所在的悦薇亭隔开视线。真王在馆中根本看不到那几位簪花为乐的女子!”
蓝山雪急问道:“那里有哪些画师?”
萧凌风冥神想了想,“那附近有几位皇家画院的画师,他们是在花林中的桌案上,露天作画。”
四人神情严肃,视线碰撞。
“康王的画作倒是不重工笔,画品清微淡远,竟有几分齐衡真人的画意,只是格局与气象差了一成。”萧凌风道。
楼心月突然心中惊疑,望一眼萧凌风,问道:“萧大哥觉得崔大人画品如何?”
萧凌风猛然抬头,嘴角绷紧。他与楼心月心念相通,崔道之用笔,居然在模拟郎溪山人的画风!
萧凌风沉默片刻,道:“南齐北郎成名甚久,不知有多少人学习他二人的画法。”虽然如此说道,萧凌风其实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傅花卿看出了端倪,插话道:“要说相像,我觉得文院长精彩华工,隐隐有几分与赝品画师异曲同工之妙。”
楼心月回神道:“傅大哥说的也不错,盗走《山海异兽图》的赝品画师,的确与文院长绘画功力、设色习惯,有许多相像之处。”
四人找不出头绪,原本想在雅集后与崔待诏商议,然而崔待诏自己的画作都有模仿之嫌,难保不是监守自盗。崔文二人与皇子们关系如何,萧凌风等人也不清楚。寻人找画之事,看来仍需从长计议。
四人自见微堂散去,萧凌风回到小楼。才方举起茶盅饮了一口,猛然将茶盅按在桌上。
“不对!”萧凌风扭头出门,趁月施展轻功,奔去皇家画院。
院中草木扶疏,四寂无人。萧凌风一路摸到后院最轩敞的一座园子,倒挂在檐下,向内室望去。
内室残烛未熄,桌上有半幅撕裂的画、倾倒的茶盏,茶液流淌在画绢上,一个人影半趴在椅上。
萧凌风大惊,掀窗跳入房中,翻开那个人影。
那人正是文凤栖!他面容扭曲,面色青白,瞳孔散开,鼻息全无。身体尚有余温,半个时辰前已然死亡。
萧凌风迅速查验尸身。文凤栖喉中有大量铅白粉末,死于颜料中毒。
园中传来纷乱脚步和数人呼喝之声,萧凌风起身欲躲,一眼看到房内墙上还有一幅青绿山水的挂画。萧凌风凑近匆忙观看一二,赶在人群破门前,越窗而出。
注11:“九品法”,以南朝梁代庾肩吾《书品》划分之法作为此文书画分级的标准。
注12:陆微大师化用南朝宋时宫廷画家陆探微,一笔画开创者,与顾恺之、张僧繇并称六朝三杰,《唐朝名画录》与《历代名画记》中赞他“人物妙绝”“秀骨清像”。
注13:我国史见最早的拍卖记载在唐代,便是采用竞价的方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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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七回 名画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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