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墓园门口，燕知非考虑了一下，说他和何乐两个人理论上并不认识胡福平，原本也不想引人注目，最后决定去稍远的地方观望。何悲便一个人在墓园门口等。

李师傅等一行人，比他跟何悲说好的时间晚了一些才到。他们不舍得包灵车，坐了城际大巴来的。李师傅把一大早从殡仪馆领回的骨灰盒用红色包盖布包好，装进一个黑背包背着，几个人一路上一句都不敢交谈，生怕被车上其他的乘客发现了。

其实李师傅昨天中午还跑过来了一趟，为了去白事店给胡福平的墓碑验收。连续几天的奔波，让本来就比实际年龄显老的他又苍老了几分。

李师傅走得很快，一直到走近墓园了，才敢停下，从包里掏出一条白布围在头上，权当自己是老胡的“亲属”——毕竟骨灰也是他领取的。其他几个人跟在后面，就穿着平时的衣服。毕竟他们也不可能专门准备什么行头了。

李师傅在墓园门口一眼认出了一身黑衣、斜挎一个黑包的何悲，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快步走过来对着何悲弯了弯腰。他这段时间跑了几趟殡仪馆，对于这个认真做白事的小伙子很敬畏。

一开始看这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似乎太年轻了点，但眼看着他一双巧手施展奇术，让面目全非的老胡能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李师傅竟感到一丝欣喜。他掏出手机，给何悲看昨天拍的崭新的墓碑。

那块碑看起来体面得一如那天火化时，老胡带着平和表情的全尸。

找到了指定编号的那块墓地，现在墓碑还没运来，只是在地上已经留好了一个置放骨灰盒的长方坑，坑底涂上了红黄黑三色。周围都铺上了光亮的大理石砖，看着很是上档次。

李师傅把背包放在地上，从包里拿出那方包得严严实实的红布，向着红布包低头微微鞠躬。李师傅带头，几个工友跟在后面，看他佝偻着腰把胡福平的骨灰盒郑重地放进那个小小的长方坑，一起合十，鞠躬。

这时有一个工友突然忍不住就抽泣呜咽起来。

无论是谁，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小小的一个盒子，尘归尘，土归土。

何悲单独肃立一旁，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些年他参加过很多次葬礼了。对于一些让他无法释怀的死者，如果能抽得出时间，他通常都会问亲属能否让他也参加葬礼，亲属们对这个做事用心的小伙子都相当认同，多年来不曾有人拒绝。

因为何悲一直觉得，这个时刻，是很特殊的，既然有过一面之缘，那就要用一种最正式的方式表达自己对生命休止符的敬意。

一旦有了这个符号，自此，逝者只有逝者的过去，生者或许还会记起他们，但就像放下骨灰那样，终究会放下，与逝者走向不同的方向。

从此生死两别。

何悲每开启一位逝者的“溯死之门”，都心存莫大的感激。

何乐能理解弟弟这种心情，就像她当年解剖时面对的许多大体老师一样，他们都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陌生人。

逝者虽然不乏病死或者横死的中年、青年甚至孩子，但多数还是老人。他们那七年的记忆，把人生最后几年所遇到的一切，尤其是一些关于人性的细节，展现得淋漓尽致。何悲有时会想，与行尸走肉一般的生相比，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何悲得到的这些记忆，或许连他们的亲朋好友也未必会知道，但却就此存放在何悲的记忆抽屉中。这二十年来，他的记忆抽屉已经累积成了一道抽屉墙。

师傅说，看过了，明白了，就要学会忘记。

但对于何悲来说，有些时候还是难以释怀。

李师傅一行人在墓园里停留了大约两个小时，其中主要是在等白事店的人安排把墓碑运过来。墓碑其实不算太大，用拖板车就送来了。但一共来了四个人，前面一个人带路，请周围人让开，一个人推车，两个人在左右扶着慢慢地走，排场不小。

墓碑立起来了。深灰色的大理石有着闪着银光的纹路，李师傅想，这颜色，和老胡的头发差不多。

他会喜欢吧。

何悲特意带了一个小折叠桶和几块干净抹布来，从旁边打了水，和他们一起把胡福平的墓碑擦拭干净，包括刻字的每一条凹槽，甚至地上铺的部分，也都仔细地擦了一遍。

临近中午时分，李师傅他们走了。何悲又独自在那块崭新的墓碑前站了一会儿，走向在不远处等候多时的姐姐和燕知非。

之前，燕知非和何乐假装自己是来扫墓的人，一直在大约20米开外的地方看着。就在他们看着李师傅刚放下骨灰盒进坑的时候，燕知非突然收到了刘队的信息，他拿起手机放到耳边听了一阵。

“非非，怎么了？”何乐看燕知非皱起眉头，于是问道。

“刘队说丰强的个人关系调查有进展，”燕知非抬起头，“医院里有人说两年前看过他和别的女性一起出入酒吧。”

“酒吧？”何乐颇有些惊讶，她印象里的丰医生，一直是个很传统的人，不像是喜欢灯红酒绿的那种风格。

“刘队说，昨天就问到这个信息了，但还没查到名字。”燕知非顿了顿，“现在有具体名字了。叫白雪莲。”

“……”何乐怔了怔。听起来，很合理的名字……如果说保姆薛莲真有个女儿的话……但这个情况和之前大家预判的不同，这个女儿好好地活着呢。

“而且根据目前的线索，丰强和白雪莲应该分手有一年左右了。”燕知非说。

“那不就几乎是姚梓悠怀孕开始？”何乐点点头。这个展开合情合理。

“等等，我打个电话。”燕知非突然说，“刘队说三言两语说不清，他不想发语音了。”他又向远离胡福平墓碑的方向走了十几步。

十分钟后，燕知非挂了电话，黑眼珠在眼眶里骨碌地转了一圈，向何乐扬了扬眉。

“看来还是得感谢你们这些爱八卦的女人啊……”燕知非带着诡秘的笑容走回来。

“什么意思？我是女人啊，但我就不爱八卦。反过来说，爱八卦又怎么啦……”何乐翻个大白眼给他看。

“我没说完啊，我们男人也爱八卦啊，有意思的事，谁不爱呢？”燕知非邪笑起来。

“好了好了快点说，不要卖关子。”何乐有点急了。

“你们医院有个出去创业搞医美的彭医生，认识吗？”燕知非问。

“当然，彭主任和她老公两个人一起离职出去创业，现在开了好几家连锁店。我们院里谁不知道他们啊？”

“之前给侦查员说过丰强出入酒吧这个事的那个医生，今早给刘队打了电话。说昨天晚上这个彭医生跟她打电话来着，基本确定那个跟丰强一起去酒吧的女人，白雪莲，昨天下午去了她的整形医院做定期检查。”燕知非说。

*

原来，京大附属第七医院皮肤科的一位吕医生，年纪三十五六，平时也会去光顾老同事兼老朋友彭主任的这家知名整形医院。

前两年大概快圣诞节的时候，她和彭主任有次约在一个小巷子里吃饭时，偶然看到街对面，丰强搂着一个比他高些的女性走过来，然后摇摇晃晃地一起进了一家酒吧。

那个女人身材很丰满，该有肉的地方都有，穿一身黑色紧身短裙，鼓起来的地方都透着丝丝肉色，脚下踩一双金色恨天高。彭主任当时就是因为那个女人的身材才留意到这一对男女，她说，这身材，真是天生尤物，要是都长这样，我们就没法做生意了。

要知道，这个莫名空降过来的丰强医生，谁不知道他是前任院长家的金龟婿呢！一开始大家还不服气，结果后来发现他不但工作认真负责，为人也很低调友善。一张颇为英俊的国字脸配合六块腹肌，身高的不足就完全被忽略了。

咱们院里的这个大红人，平时偶尔有管不住芳心的小护士朝他抛个媚眼他都正襟危坐，居然私下里其实会找夜店女郎？——当时她们俩的八卦之魂就燃烧了，饭吃了一半直接结账，想去酒吧里面探个究竟。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还不像是普通的夜店女郎……

只见那个女人不但和丰强喝酒谈笑，中间还意犹未尽地走上小舞台唱了一首。声音富有磁性，唱得还很不错，不像外行。唱毕又回到卡座里跟丰强依偎在一起黏黏糊糊，丰强看起来明显很放松，一只手一直放在女人后腰，和这个女人很熟络的样子。

那个六尺正人君子的心外医生辛苦经营的人设一下子崩塌了……

吕医生和彭主任两个人躲在酒吧最暗的角落屏息看着，除了喝东西之外都不敢摘下口罩了。一直到看着丰强又搂着那个女人离开夜店，才起身也赶紧跟上。眼看两人在街边上了一辆网约车的后座，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八卦之魂此时燃烧得更猛烈了……

*

“吕医生说，昨天彭医生打电话告诉她，昨天下午白雪莲来她的医院做定期检查。”燕知非说，“我不懂啊，刘队的原话。定期检查是不是她整形整出什么问题了？”

“未必，可能就是整形之后的常规后期维护的意思。”何乐回答他，虽然不是太懂这些，但平时听周围同事们也会讨论，她们有几个人都会去彭主任的医院。

她至少见过猪跑。

“好吧，总之就是去检查。”燕知非耸了耸肩。“彭医生那天刚好就在医院里，说看到那个身材忍不住多看几眼。再仔细看看，突然觉得眼熟，这不就是那个和丰强去酒吧的夜店女郎吗？她就赶紧让前台调了医疗档案出来看，叫白雪莲，今年25岁。”

何乐没打断他，静静地听下去。

“据说彭医生看了，白雪莲这都是第三次来她这个医院了，只是这回才被她第一次遇到。不过每次来都是定期检查，能看到前面的手术都在另一个连锁医院做的。等下刘队就把具体的资料发过来，咱们一起看看。”燕知非说。

不多久，医疗档案导出的记录发过来了。何乐凑过去，耳朵贴着燕知非的肩膀，一起看密密麻麻的医疗记录。原来，这还是另一个城市的连锁医院，彭主任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大了，何乐想。

这个位于K市的整容医院，之前都不叫现在这个名字。查了查工商信息，也就是最近两个月，才被彭主任的公司（法人是她先生）收到了旗下。

“……”看完记录，燕知非和何乐两人对视了好久，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

“……乐乐，你们女人，打针也就算了，怎么能受得了让自己脸上被割这么多刀啊？”燕知非食指戳着自己的脸，露出一个吃痛的表情。

“我不知道，别让我代表全部女人。”何乐没好气地答。

她心中有些烦躁，看这些记录，是白雪莲最近五年的医美记录。她能够理解一些女性的容貌焦虑和衰老焦虑，但白雪莲现在也就25岁，这个年龄也需要整容吗？

女性的价值非要体现在容貌和身体上吗？每个人都可以为悦己者容，但铺天盖地的医美广告，反反复复地强调你一定要美丽，你一定要有好身材，而这些，只要你肯花钱，就能够得到。拥有美丽容貌和好身材的目的是什么？

——吸引男人。

让他们为你付钱。

太扭曲了，这个物化女性的世界。

何乐忽然有点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

但过了一分钟，她从这份怒气中平息下来。生气又有什么用呢？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人，我能做的，也就是做好我自己。如果说还想做什么，顶多就是，向更多的女性说出我的观点而已。确实得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可是，真希望她们明白自己是有选择的啊……何乐想。

她向燕知非要过手机，又细细地看了一遍那些记录。

“非非，刘队发来这个记录，是按时间倒序来的对吧？”何乐问。

“是啊，你看，”燕知非对着冻红的手呵了口气，伸手在屏幕上划了一下，把最右侧的时间展示出来。

“……这个地方……”何乐似乎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嗯？”燕知非赶紧猫下腰贴过脸来。

“非非你看，一年多前，她做的这几次手术，这几个地方，都写的是注射溶脂针和吸脂术。如果用在面部，通常后面得配合拉皮之类的手段，才能有瘦脸效果。但她怎么都没做呢？”何乐有点奇怪。

“是不是去了别家医院做这些？”燕知非说，“有些手术可能别的地方做得更好呗。”

何乐不置可否，她总觉得这个地方不太合理。

记录照片没有录入系统，但那间在K市的整形医院档案库里都有，刘队已经让子飞赶去K市了。从吕医生形容的白雪莲来看，应该是个有点胖的女孩，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让她决定去整容？

何乐闭上眼回忆，从何悲那边通过灵犀得到的胡福平的记忆里，那个吃甜筒的女孩，也是圆圆的、有些肉嘟嘟的脸。如今回忆起来，那个女孩在灯红酒绿的街上痛哭的脸庞，脸型上和薛姐确实有几分相似呢。

但，既然女孩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薛姐又有什么理由去伤害丰强呢……

再次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仔细想想，虽然是悬疑探案，但也可以写点红男绿女吧哈哈~

虽然不是言情，但剧情需要，后面会有些感情的部分，希望不会太突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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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八卦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