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暴君榻上预知死期 8)

“砰!”

那一声玉玺落帛的沉闷声响,如同丧钟,在死寂的议政殿中久久回荡,余音钻入每一个人的骨髓,带来刺骨的寒意。鲜红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篆,如同淋漓的鲜血,在明黄的诏帛上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位帝国柱石的陨落。

赵高捧着那卷尚带着朱砂温热的诏书,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毒药,又如同捧着通往权力巅峰的阶梯。他低垂的脸上,恭敬谦卑之下,是几乎无法抑制的、扭曲的狂喜和阴冷。他迅速而无声地卷起诏书,小心翼翼地塞入一个特制的、包裹着玄色锦缎的铜筒之中,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六百里加急。”帝座之上,嬴政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送至……上郡大营。”

“喏!”赵高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奴才即刻去办!定以最快速度,将此诏……送达蒙恬将军手中!”他刻意加重了“蒙恬将军”四字,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说完,他躬身倒退着,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了议政殿,那卷决定帝国北境命运的诏书,紧紧贴在他的心口。

沉重的殿门在赵高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殿外微弱的光线,也隔绝了丹墀下那滩刺目的鲜血和蒙毅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嬴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宽大的帝座深处。重伤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在诏书落定的瞬间汹涌反扑,席卷了他强撑的意志。他闭上了眼睛,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心那道深刻的刻痕,如同刀劈斧凿,昭示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冰冷的戾气。巨大的帝国如同一架沉重的战车,碾过忠诚,碾过亲情,只朝着他意志所指的方向,轰然前行。他需要休息,需要这具身体尽快恢复,以应对这因他一念而掀起的滔天巨浪。

议政殿内,死寂重新降临,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沉水香苦涩的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象征着权力倾轧的诡异气味。

李斯、冯去疾等重臣,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着,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蒙毅依旧蜷缩在冰冷的丹墀上,额头的伤口已经凝结成暗红的血痂,与地上那滩来自他肺腑的、尚且温热的鲜血形成刺目的对比。他不再呜咽,身体也不再颤抖,只是如同死去般趴伏在那里,只有微弱起伏的脊背证明他还活着。巨大的悲恸和彻底的绝望,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散……朝。”帝座上,传来嬴政低沉沙哑、几乎微不可闻的两个字,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僵硬的重臣们身体微微一震。李斯率先深深躬身,声音干涩沙哑:“臣……告退。”冯去疾等人也如梦初醒,纷纷躬身行礼,动作僵硬而沉重。没有人再去看一眼丹墀上蜷缩的蒙毅,如同躲避瘟疫般,脚步匆匆却又沉重无比地退出了这座刚刚埋葬了帝国忠魂的议政殿。

沉重的殿门再次开启,又缓缓关闭。最后一丝光线被彻底隔绝。

空旷死寂的大殿内,只剩下帝座上闭目养神的嬴政,和丹墀下如同死去般的蒙毅。以及,那滩在冰冷石面上缓缓凝固、颜色愈发暗沉的……血。

……

黑水狱。

永恒的黑暗,永恒的冰冷,永恒的死寂。只有石壁深处渗出的水珠,滴落在冰冷石面上的声音,滴答……滴答……如同缓慢流逝的生命倒计时。

阿房蜷缩在角落最肮脏的稻草堆里。身体上的剧痛似乎麻木了些许,但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灵魂深处撕裂般的愧疚,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每一寸神经,啃噬着她残存的意识。

蒙恬……蒙将军……

她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头顶那无尽的黑暗,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层,看到北境那漫天风沙的荒原。看到那位须发花白、浴血沙场的大将军,接到那卷明黄诏书时,眼中瞬间熄灭的光芒,看到那口喷涌而出的、滚烫的、带着英雄末路苍凉的鲜血……

是她!是她亲手将那柄无形的铡刀,推到了蒙恬的脖颈之上!那双被诅咒的眼睛,成了最致命的凶器!嬴政……他用最残酷的方式,让她明白了自己的“价值”,也让她彻底沦为了他权力祭坛上,沾满忠臣鲜血的祭品!

“嗬……”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叹息从干裂的唇间溢出。胃里空空如也,连灼烧的饥饿感都已麻木。每日那碗浑浊的冷水,如同施舍给将死之人的毒药。或许就这样腐烂在这里,才是她唯一的解脱?

意识在绝望的深渊边缘沉浮,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这时——

毫无征兆地!

一股比北境风沙更凛冽、比黑水狱更冰冷、带着一种席卷天地、毁灭一切的狂暴凶戾之气,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骤然苏醒,从意识的最深处,从血脉的源头,猛地咆哮而出!

“轰——!!!”

阿房的整个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眼前浓稠的黑暗瞬间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刺目的白光彻底撕裂!不!不是白光!是……是沙!

无穷无尽的、遮天蔽日的黄沙!狂风在耳边凄厉地咆哮,卷起亿万沙粒,形成接天蔽日的沙暴之墙!视线在狂暴的风沙中剧烈颠簸、旋转,仿佛置身于一辆疯狂奔驰的马车之中!

剧烈的颠簸感!身下的硬木车板在疯狂地跳动、撞击!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骨骼欲裂的剧痛!视线模糊地扫过车内——华贵的玄色锦缎车帷在狂风中剧烈翻卷,如同垂死挣扎的巨蟒。车内弥漫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药味、沉水香焚烧的苦涩气息,还有一种……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腐朽的、死亡的味道!

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聚焦!

一张巨大的、铺着玄色锦褥的御榻!

一个人影躺在那里!

玄色的龙袍……苍白得如同金纸的脸……深陷的眼窝……干裂发紫的嘴唇……正是……嬴政!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发出嘶哑刺耳的嗬嗬声。那双曾令九州震颤、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眼,此刻浑浊、涣散,布满了濒死的血丝,死死地盯着不断摇晃的车顶,里面翻滚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如同困兽般的狂怒、不甘,还有……一丝深藏于灵魂最底层的、对即将降临的永恒黑暗的……恐惧!

“不……不可能……朕……朕……”破碎的、带着浓重痰音的低语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挤出,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残存的生命力,“长生……药……朕的长生……”

视线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穿透了剧烈摇晃的车壁!

车外!风沙嘶吼!一座在漫天黄沙中若隐若现的巨大行宫轮廓!行宫前的石碑上,两个被风沙侵蚀、却依旧透出无尽苍凉与不祥气息的篆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阿房的意识深处——

**沙丘!**

“呃啊——!!!”

比预知蒙恬之死时猛烈十倍、百倍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在阿房的颅腔内同时爆炸!疯狂地搅动!穿刺!撕裂!

这一次,不仅仅是头痛欲裂!仿佛整个灵魂都被这股狂暴的预兆之力彻底撕碎!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又像是被投入了焚烧一切的炼狱熔炉!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噗——!”

一大口滚烫的、带着浓烈内脏碎块腥气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阿房口中狂喷而出!炽热的血雾瞬间弥漫在狭小的地牢空间!粘稠的血液溅满了冰冷粗糙的石壁,浸透了身下肮脏的稻草,也糊了她自己满脸满身!

“嗬……嗬嗬……”她蜷缩的身体如同被强弓射中的虾米,猛地弹起,又重重砸落!四肢百骸都在疯狂地痉挛、抽搐!锁链被拉扯到极限,发出令人牙酸的、濒临崩断的金属呻吟!

眼前一片猩红!是喷出的血!是意识深处那沙暴的狂黄!是沙丘行宫不祥的轮廓!是嬴政那张濒死、狂怒、充满不甘和恐惧的苍白面孔!

沙丘!嬴政!死期!

他……他也要死了?!就在那风沙漫天的沙丘行宫!就在那辆疯狂颠簸的马车里!

这个认知,如同最恐怖的惊雷,在她混乱、剧痛、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炸开!带来一种毁灭性的、荒诞绝伦的冲击!

“不……不要……不能说……不……”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呓语从她痉挛的喉间挤出。本能告诉她,这个预言比蒙恬的更加致命!如果说出来,等待她的将不是腰斩,而是比挫骨扬灰更恐怖百倍的结局!嬴政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尤其是一个卑贱的侍女,窥见并宣之于口他的死期!那是对他帝王威严最彻底的践踏和亵渎!

然而,那狂暴的预兆之力,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洪荒巨兽,在她体内疯狂肆虐!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撕裂灵魂的剧痛!每一次试图压抑这恐怖的画面,都换来预兆之力更凶猛的反噬!那沙暴,那马车,嬴政濒死的脸,沙丘两个大字……如同最深的烙印,一遍遍、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她破碎的意识中反复冲刷、切割!

“呃……啊——!!!”又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冲破喉咙,伴随着更多的鲜血从口鼻中狂涌而出!她的身体在稻草和血泊中剧烈翻滚、抽搐,锁链哗啦作响,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挣扎。意识在剧痛和预兆的双重碾压下,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飘散……

黑水狱沉重的铁门,毫无征兆地再次被粗暴推开!

刺目的火光瞬间刺入黑暗,跳跃着,将甬道映照得一片昏黄。

赵高阴沉着脸站在门口。他刚刚安排好六百里加急的信使,将那卷索命的诏书送往北境,心中正盘算着如何进一步巩固这突如其来的“胜利”。然而,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新鲜无比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从地牢深处扑面而来!这股血腥气,比他之前下令腰斩内侍时更加浓烈,更加……狂暴!

他心中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掌灯!”赵高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身后的锐士立刻将更多的火把点燃。昏黄跳跃的光线,艰难地驱散着地牢深处的黑暗。

当光线终于照亮那个阴暗角落时,饶是赵高这等心狠手辣、见惯了血腥场面的人,瞳孔也骤然收缩!

只见阿房蜷缩在角落,整个人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破烂的囚衣几乎被暗红的血液完全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她的脸上、头发上、裸露的皮肤上,全是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身下的稻草更是被染成了一片刺目的猩红沼泽,浓重的血腥气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她一动不动,只有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极其微弱地抽搐着。口鼻处,暗红的血液如同小溪般,无声地、缓慢地流淌出来,滴落在身下的血泊里。

锁链依旧冰冷地锁着她的手脚,另一端深深嵌入石壁。但此刻,那锁链更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锁住的仿佛只是一具被鲜血浸透、濒临破碎的躯壳。

赵高快步走到铁栏前,隔着冰冷的铁条,死死盯着血泊中气息奄奄的阿房。昏黄的火光下,她的脸色惨白得如同鬼魅,嘴唇却是诡异的暗紫色。那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在剧烈地、无意识地转动着。

“她……她刚才做了什么?!”赵高猛地扭头,厉声质问守在甬道口的狱卒,声音因惊怒而尖利。

狱卒吓得噗通跪倒,浑身筛糠般颤抖:“回……回禀府令!小人……小人不知啊!方才……方才只听到里面……里面突然发出极其凄厉的惨叫……然后……然后就……就没声了……小人……小人不敢擅入……”

“废物!”赵高一脚狠狠踹在狱卒身上,将他踢翻在地。他猛地转回头,阴鸷的目光再次落回阿房身上。

呕血?如此大量?这绝非寻常!上一次她预言蒙恬时,虽也呕血,但绝无这般惨烈!这更像是……预兆之力失控反噬,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什么东西能让她受到如此恐怖的反噬?!难道……难道比蒙恬之死……更……

一个极其大胆、极其恐怖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赵高的心脏!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难道……?!

“开门!”赵高猛地回头,对身后的锐士嘶声吼道,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变调的尖锐和……一丝深藏的恐惧,“快!把门打开!把她弄出来!泼醒她!快!”

锐士不敢怠慢,慌忙掏出沉重的钥匙,哗啦啦地打开铁栏上巨大的铜锁。

赵高死死盯着血泊中气息微弱的阿房,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惊疑不定、却又隐隐夹杂着一丝疯狂贪婪的光芒。他必须知道!必须立刻知道!这妖女,究竟用那双该死的眼睛,看到了怎样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恐怖未来!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