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漆雕心睡得很不安稳,直到福来月唤她,才恍然惊起,略微洗漱,早早便去了祭祀场。
今天倒是个大晴天,漆雕心到场时,正遇见八个壮汉把大木笼搬上祭台。无风则静,她在嫔妃区挑了个离祭台较近却有些偏的位置坐下。不多会儿,大臣、嫔妃以及使臣们陆续落座,湛载彻也来了,一如往常,只是没见玉华雍。
祭祀时辰已过,却不见大巫祝身影,祭台上的巫女出奇地平静。
湛载彻刚想着颜礼去问问,大巫祝出现了。他上台拱手道:“王上、诸位大臣久等,本巫祝今日来迟,事出有因,望各位海涵。”
颜礼代问:“大巫祝何事耽搁?”
“王上,臣巫赶着去学了个戏法,叫偷天换日,想在今日表演。”漆雕心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台下哗然一片,湛载彻皱眉道:“爱卿意欲何为?”
“请王上耐心看我变完,即可知晓。”
湛载彻身子往后一靠,道:“准。”
于是大巫祝拿起火把,麻溜地将盖着笼子的黑布燃尽。漆雕心终于可以在明亮的阳光下欣赏自己的杰作了:确实不错,微风拂动衣角,仿佛真的一样。可那又如何?看大巫祝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事十有**暴露了。漆雕心掩饰了一下微微发颤的手,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场内的情况。
大巫祝大刺刺地拉开木笼门,抢上前去,双手一把托住人牲的头,呼啦扯下来。
台下传来一片惊呼,嫔妃们吓得花容失色,许多大臣难以置信,伸长脖子站了起来观望。
大巫祝道:“诸位别怕,请看!”话毕一把扯下头发,露出个白花花的面团。
礼部中丞怒道:“祭祀大典,巫祝怎可如此儿戏!人牲呢?”
大巫祝哈哈一笑,将面团高高托起,反问道:“我儿戏?本巫也想问,我的人牲呢?原是有人给我唱了一出偷天换日,若不是消息灵通,我怕也找不到自己的人牲了!”
大巫祝得意洋洋地看着台下议论纷纷的众人,高声道:“带上来!”便有一群巫女推搡着玉华雍和那姑娘上了祭台。
漆雕心悄悄看过去,玉华雍虽白衣染污泥,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却笔挺地跪着,目不斜视,丝毫不见狼狈。也许对他而言,精神上的狼狈才是真的狼狈。而那姑娘,看见大巫祝,便怒吼起来,像草原上肆虐地狂风,却刮不动地面顽固的青草。这次,她惊人的美貌终得以展现在世人面前,尽管满身污垢,她的美,仍以江河奔涌之姿,惊呆了众人。
怎么是玉华雍?湛载彻十分意外,他往漆雕心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很远,很平静。“带过来,朕有话要问。”
颜礼迅速过去,检查了两人绑缚的情况后,才着人押到湛载彻面前。随着两人慢慢接近,湛载彻感到气血逐渐翻涌起来,他疑惑并惊讶于这种感觉,与第一次见漆雕心如此相似,难道……?
湛载彻压了压帽檐,喝口茶掩饰了一下,吩咐道:“让这个女人靠近点!”颜礼便牵起那姑娘,安置到王座的几案前。
湛载彻俯身越过桌面,拿手托起那姑娘的下巴,仔细观察起来:因过于激动,眼神狂乱而惊恐,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与漆雕心相同的地方,但自己感觉更加强烈了!难道是,又一个借命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
颜礼在一旁忙应答:“王上,此女不会说话,姓烈,单名一个芙字。”
湛载彻慢慢念道:“烈-芙-,挺好的名字。”接着转向玉华雍,问道:“为什么?”
这个简短问题饱含了多重只有他们双方才能明了的意思,玉华雍木然不动,似乎并不想接话。
感到了些许藐视,湛载彻眯起双眼,往后一仰,靠在座位上笑道:“有意思!若是喜欢那姑娘,朕倒是可以放了你,坚持不说话,会死哦。”
玉华雍瞳孔变了变,旋即又恢复木然的模样。
湛载彻想了想,吩咐道:“颜礼,把流苏白玉马牵过来,送给大巫祝替代人牲祭了吧。”
此语显然严重出乎大巫祝预料,他急忙半跪到湛载彻面前:“王上,选好的人牲若随意更换,恐惹天神愤怒。”
湛载彻轻描淡写道:“朕要这人有用,巫祝就替朕向天神,说说情吧。”
“王上有何用?莫不是想充盈后宫?”大巫祝竟突兀道。
湛载彻终于失去耐性,冷冷道:“朕做什么还须向你请示不成?”
大巫祝一听,终于从失态中惊醒,磕了一个响头道:“是臣巫僭越了。”
笼子烧起来,凄惨的马嘶声不绝于耳,漆雕心悄悄抬手,抹掉眼角的一滴泪。
“王上,流苏白玉马祭祀后会怎么样?”
“会做成白币,分发给王公贵族。”
“额,要它死呀?不如送给臣妾吧。”
“呵,你不知养个吉祥物多麻烦,养得好没功,养不好全是过,若不小心死了,还要劳烦礼部去扯谎,何必呢?”
“我就想养嘛就想养。”
“……好吧。”
仔细想想,她好像经常向他撒娇,可没遇见他之前,她从未撒过娇。
最终,流苏白玉马换了烈芙。而她,又将失去什么呢?
烈芙被湛载彻带回了寝宫。
湛载彻前脚刚迈进寝宫,破拿奴后脚就到。湛载彻原本想要屏退众人单独研究一下烈芙的计划瞬间泡汤,不耐烦道:“何事?”
破拿奴一看王上这状态,又看颜礼忙着招呼侍女给烈芙香汤沐浴什么的,惊道:“王上莫不是真想立刻……?”
“立刻什么?”
破拿奴一时语塞,就王上刚才在祭祀场上的模样,下面坐着的十个有九个都认为烈芙马上要被临幸了,毕竟那样的盛世美颜,有几个男人禁得住?不过这也忒急了些。旋即破拿奴又觉得庆幸,王上换个人宠爱也好,说不定计划容易更容易实施呢。他上前一步道:“王上,可否单独去内殿,臣有个重要的计划向您禀报。”
这是一场简短又漫长的谈话,之后湛载彻与漆雕心的心河边,横亘起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破拿奴拿到了他宏大计划中的第一步——湛载彻亲笔手书的圣旨:“玉华雍偷抢祭祀人牲,按律当斩。”可他永远记得当时湛载彻的眼神,是一种将心中的圣物送出去豪赌,赌注则是另一件圣物,于是热烈期盼赢又热烈期盼输的怪异矛盾,刻骨而剧烈。
得到消息第一个赶来的是凛目,看到站在门口的破拿奴,不解道:“暗相,王上真要杀玉华雍?先不谈两国之间不宜斩来使,光凭华雍王是大卓皇帝的弟弟,就不能杀呀。”
破拿奴展开圣旨给他望了望,道:“以后你就明白了,此刻,别进去了,别问,别说。”
破拿奴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看走眼,他不知道的是,第二次看走眼时,湛载彻献祭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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