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死了,杨兴上吊死了。”我浑身一抖,心疑这是梦中的声音,可是窗外又传来这样的惊叫,我也分明是坐在床上,我乱颤着,慌忙起身来到与我家相隔五六家的杨兴家,只听见杨兴的母亲杨妈在屋里放声大哭,我颤颤地站在窗下往里看,半明的地下躺着一动不动光身赤体的杨兴,杨妈抱着儿子头瘫哭地下。--这是十几年前的一天,一个和今天有着一样冷的一个腊月天。十几年了,我早已把这一幕淡忘了,只是昨天我回到了我阔别多年的家乡,闲话中听母亲说起巷子后头那个孤苦伶仃的杨妈的境况来,我的心才萌然召回那一年的这一幕。我心好冷,仿佛就在昨天,那半明的地下,他为什么要投环而死,他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伤心事,我走到窗下,望着窗外那朦朦细雨,踽踽沉郁的杨兴便向我走来。
那一年,我们搬家了,从东门一下子搬到西门,象是换了个城,此时我正高考落榜,心情很不好,又是生地方,我就整天地把自已关在屋里,要是急了,就坐到窗前,嗑着瓜子儿看看巷子里出出进进的那些陌生人儿。这些人当中有一个人常常令我住目,他二十**岁的样子,略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一头浓密的乌发,朗朗的额头,亮亮的眼睛,厚厚的嘴唇,整个的脸儿是那么的丰融稔宛,很是好看,只是从没见过他和人说过话,总是那么一个人来
一个人去的,有一次,他一侧脸,和我照了个面,停了一下,他便露出笑容向我点点头,这便是向我这个新邻居作招呼了,以后再是碰到,也只是笑笑就过去,从没说过一句话,后来听门口邻居在我家串门闲说,才知道他叫杨兴,家里就他和母亲娘儿两个,早年当过知青下过放,恢复高考时,他参加了高考,说他在考场上把做好的卷子给另一个考生抄,结果两人的卷子都被收了,后来知青全部回城,他被按排在一家塑料厂当工人,说他一直不跟人来往,也一直不谈恋爱,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总是躲着不理,说他可能是和尚投的胎,他母亲为此急得眼水都哭干了,说他和他母亲也不怎么说话,整天一个哑吧似的,说他跟人虽不说话却跟人很和气,门口三岁小孩子他都从没有得罪过,我深深地为他难过为他惋惜。当他默默地
走过我家窗前时候,我便用目光把他送完,他象一个雾团一样,时时漫裹着我,一个漂漂亮亮的男人,一个默默不语的孤人,这应当是两个人啊,怎么成了他一个,我时时目送着他,可总没由头和他说上话。
有一次,我母亲要去他家借磨子磨芝麻面,我高兴地和母亲去抬,母亲和杨妈在堂屋里说着些家务话,我便对他家瞅瞅,两间屋子,一间堂屋,另一间单墙隔开,一半是杨妈的房,一半是杨兴的房,家里没有什么东西,但很干净整齐。我瞧见杨兴在他房里扒在桌子上好象是写划着什么的样子,听见我们进来,他把东西收了,静静地坐着,我进了他的房里,招呼他:“今天没上班?”“噢,没上班。”杨兴回过身来笑答着,见我没有就走的样子,便从口
袋里掏出香烟笑着递给我,我连摇头不抽,他装进了口袋,便默默地站在桌旁。他比我大,我一时找不出什么话儿和他说,我向他笑笑,他也向我笑笑,我然然感觉到,他不是一点不会说话,他好象是在有意地制止自已,使自已和他人保持着一段距离,显得和人不那么熟识,他的和和的笑容里也是暗呈着一种离离的退让,我不好再站下去,便和母亲抬着磨子走了。以后还和从前一样,见着面只是相互笑笑而已。只是有一次,我坐在窗前眼睛瞅着窗档子上的漆斑,我忽一偏眼,却见杨兴正独独地在对我盯瞅着,见我看见了他,他忙转过脸低下头向后走了,我心一朗,他也喜欢看人啊。
后来,我家里为我托人找关系,我又开始了上学复读,闲坐窗前望人的悠然没有了,巷子里的人淡白了,杨兴淡白了。
有一天,是寒冬腊月的一天,我中午刚放学回家,就听见后巷在吵嘴,我忙放下书包去看热闹,原来是杨妈和洪二妈在吵嘴,为的是洪二妈家盖房子挤了杨妈家的大门,又只留个一人巷儿样子的走道,两家吵得不得了,杨妈瘫坐在地下,说是要想在这儿盖房子先把她打死了再盖。正吵得不可开交,忽听人喊,“杨兴回来了。”“晶儿回来了,快把你母亲搀家里去吧吵得不得了了。”只见杨兴从巷后走来,神色惊愕,满脸通红,他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
是好的样子,门口人都在两家劝着,杨妈洪二妈仍是各争理由地吵着,又见洪二妈拉着杨兴激烈地说着她家儿子要等着盖房子结婚,没有房子媳妇就不来家,又说她家儿子已经不小了,结婚是大事,哪个人不要结婚,又是门口人儿在向杨兴说着什么,我没有耳朵听,我只是眼瞅着杨兴的样子,他一句话也不说,眼眸不动地看着眼前,看着看着,他象根木棍子似的直直地向家直去,我代他而急,他怎么不帮着母亲吵,他们家有理的呀。不一会,许多人把杨妈搀了家去,杨妈在家里放声大哭,哭人家欺压她家人少给亏给她家吃,哭自已怎么养了这么个不挣气的儿子,吃亏就吃在这个东西手里,我脸在发烧,斜着窗子往里望,只见杨兴站在桌子边一动不动,一根木棍子似的,我蓦地感到杨兴好可怜,一种一身无边荒凉的可怜。中午吃过饭,我正欲来看书,忽见杨兴两眼直直地从我家门前向巷口走去,我忙赶到门外看着他,他僵僵地走着,仿佛没有了魂只有一具外壳地僵僵地向前走着,我木然。第二天早晨,便就是杨兴上吊死了的惊叫声在巷子里响着。
天黑了。杨兴啊,你的全部生命真的只是我家窗前的那几个来回的闪动? 吃过晚饭,我钻进了被窝,我决定明天去看看杨妈。
第二天早晨天一亮,我就起了床,开门一看,哇,好大的雪,天上飞飞环旋的雪花,地下一片沉沉的深雪,我踏雪向着后巷走去,轻轻地推开杨妈家的门,听到里面喃喃的哭声,我一寒,一个小房里,杨妈弯曲着身子坐在登子上往地下的一个盆子里烧着黄纸,我喊着:“杨妈。”杨妈抬起身子,一双苍朦的眼睛望着我,“你--”“我是住前头的,我是来看看你的。”“看我?我老的不成样子了,我都不认得人了,你坐啊,承你情来看我这个不中用的人,我真的受不了啊。”杨妈站了起来,我敢忙把她扶下,找了个凳子坐在她对面。杨妈不再是当年那个大襟蓝布褂乌溜巴巴头的杨妈了,绽出了棉絮的黑棉袄歪斜地裹在身上,头发稀落了不成形,我不忍再看她的脸,她又拿出一叠黄纸往火盆里一张一张地烧着。“杨妈,这是--”“唉,今天是晶儿的日子,他就是在那一年的这一天里--我的儿呀,你好苦啊,我不该那样的骂你啊。”杨妈颤抖地哭了起来,我拉着杨妈的手:“他已经去了,你也不要太伤
心。”我怎么不伤心,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他活着的时候,一直都是那么的闷来闷去的吗?”“他一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只是后来进了厂,有一次我问他谈了对象没有,他就变了脸,从那以后他就几乎不说话了。”“他后来也没谈过对象吗?”“没有,就是为了他的这个,我都气死了,他自已吃亏也就吃在这个上头,他要是谈对象成了家,一大家子热热烘烘的,哪个还敢来欺负你呢,她还敢在你家大门前头盖房子吗?把一个小命给送了,是怪我
啊,那天夜里我怎么睡得那么死呢,是迷迷糊糊地觉着有人到我房里来了,还好象在我床前站了一会儿,我是想睁眼,只是没睁动,--白天吵得我太累了,站了一会儿还好象往下蹲了蹲,然后就走了,那就是他啊,我真该死啊,怎么就睡得那么死呢,他的小命是送在我的手里啊,第二天我早上起来,到他房里抹桌子,谁知他就在这儿吊上了,我的小乖乖呀,妈妈对不起你哟。”杨妈泣不成声,我也落下了眼泪,“他生前除了上班,还喜欢干些什么呢?”他不干什么,没见他要上什么啊儿去,他整天就在这个房里呆着。”
我顺眼望去,一张床,一个箱子,一张桌子,桌子上端端地放着一个线订的白纸本子,“那是他平时写划的本子,临死的那天早上就是那样地放在这张桌子上的,我把它收起来,每年到这一天,我就把它拿出来放到那儿,他要是有阴魂,就让他在这一天里回家时还看看他曾睡过的床,用过的箱子,写划过的本子。”我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捧起那本白纸本子,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好多字,“你想看就拿去看看吧,这些年来也没有人来动它,
我又不认得字,不知那上面写得是什么。”我点点头,把它揣在怀里。一阵寒风把窗门打开,我忙上前把窗子关紧,屋里一阵的寒,杨妈在凳子上笼着腰,“大哥,我要上床去了,太冷了。”我搀着杨妈向她房里摸去,杨妈颤魏魏地上了床,“我是活不长了,大哥,真难为你在这大雪天里来看我,我的死去的晶儿他在地下也会感谢你的。”我忙说,“杨妈,不要紧的,我明天再来看你。”杨妈微闭着眼睛,默默地不动,我把被子往她身上拉了拉,轻轻地退了出来。两间小屋在脉脉的雪团里好静,好静。
回到家,我坐在窗前,心里久久不能安静,忽然想起怀里的那个本子,便伸手掏了出来,“它是他的什么呢?”我掀开了它的面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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