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了,西门玉拖着锄头独独走进村子尽边的一间草屋里,把锄头放到门角边靠着,便往着土坯垒成的床上一倒,一动不动两眼睁睁地望着屋顶梁。近一程子里,西门玉觉着身上别扭得很,干活不好过,不干活不好过,睡觉不好过,不睡觉也不好过,甚至吃饭也不好过,干什么都总是那么粗渣渣的无味。这白天已算过去了,这天黑里又怎么过呢?“西门玉,我给你带个伴儿来了,怎么睡在床上?还不煮饭,累啦?”西门玉一怔,忙坐起来,“是队长。”却见跟后进来一个陌生人儿,“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西门玉,这位是石新,你们是一路的,他比你资格要老,第一批的,他是十二队的,近来因有点事,大队要把他调走,正好今天上午我到大队去有事,我说那就调到我们队里去吧,我们那儿正好有一位,还挺孤单的,来了他俩正好做个伴,这就来了,石新,我们这儿地方小,就这一间屋子,暂且你俩挤一挤吧,等下半年秋收上来,我们再说吧,你们是年青人,吃点苦没关系,好好干,挣取早回城,这西门玉是个老实人,他在这儿可挺不错的,你俩会合得来的,西门玉,他有哪里不知道,你向他说说,我们这村里的人都还不错,你放心,以后要有什么困难,你就当面和我说,好了,叫你在我家吃饭你又不干,现在这儿是你家了,你们忙吧,我回去吃饭了。”生产队长说完,笑笑着,匆匆地走了。
西门玉身上漾漾地流畅,“我来挤你了,我这个人有点粗,说话有口无心,以后我哪儿说错了,你别往心里记啊。”石新放好被子背包网兜,一边说着,往床上一倒,“还是这儿舒服,在那里憋死了,进门一盏灯,出门一把锁,什么日子?怎么想起来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这份洋罪,真正憋死了,还都说我不好,说我跟这个搞不来跟那个搞不来,妈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过两天老子还要去闹,哦,你别耽心啊,我不会挤你的,他们都说我到这儿来行,说你是个老实人,我看你是很老实,到时候我帮你吵,咱们一块儿走--我饿死了,你还没煮吧?怎么还不煮啊,我这人有点懒,今后煮饭洗锅洗碗这方面,你要多吃亏了,要是有吵嘴打架挣工分的,我来帮你上。”
听着石新带着异乡口音的话,西门玉觉着好过得很,他忙淘米下锅煮饭,坐到锅下烧火,石新下床来找菜,“就一坛咸菜呀,我说我苦,你比我还苦。”西门玉不好意思,“米缸里还有几个鸡蛋。”“好好好,就这好,我这儿有酒,我来抄鸡蛋,咱俩来喝几盅,饭香了,你歇着吧,我来动手。”西门玉漾漾地一旁看着石新生气勃勃地炒鸡蛋,鸡蛋炒好了,端放桌上,石新从他包里掏出一瓶酒,倒了两杯,放一杯到西门玉跟前,“来,为我们今天的合并干杯。”西门玉喝着,心里放放地。“凡事都有个缘分,怎么想起我俩个碰到了一块儿,就要在这一间屋子里过起个春夏秋冬,就象俩口儿,哈哈哈--你喝呀,老弟呀,我在那儿实在过不下去了,什么狗队长,老子再碰到非一刀宰了他不可,五年啦,整整五年啦,--你是第几批的?第四批?从那儿下来的,那你也毛有两年啦,我两次都是他打的坝,说我干活不积极,好吃懒做,还没有改造好,我成了劳改犯了,老子气得一捶送他个仰八叉,我告到大队,说我有一次看见他把生产队的粮食装在□□里往家偷,他是贼队长,大队下去调查,他反咬一口,说我害他,最后大队调解把我调走,就调到你们三队来了,也好,不见不气,----你喝
呀,吃,吃,鸡蛋炒得怎么样,嫩嫩得吧,炒鸡蛋就要炒得嫩才好吃,今天上午大队把我叫去又是训又是哄,真他妈的作了什么孽,哎,我在那儿听说了,又有一批招工要下来了,是县里化肥厂,从现在起,这几个月我不准备回家了,搞点表现给他们看看。”石新仰口又一杯,“这儿的队长人怎么样?我今天看他还不错。”
西门玉点上煤油灯,和和地说,“他还好。”“我看什么人在你眼里都是还好,哎,我刚才路过他家,他家有好几个女人正围着锅台在家里炒玉米花,抓给了我几大把。”石新从口袋里掏出来,“你吃,你家里有些什么人。”西门玉吃着,“就我和我母亲俩个人,我父亲前年去世了。”“哎哟,你也怪伤心的,那现在就你母亲一个人在家过日子。”“嗯。”“你常回家吗。”“我不常回家。”“我家比你家远,在省城,我家里有父亲母亲,姐姐妹妹,哎,西门玉,我认你做我弟弟怎么样,我家里也没有哥哥弟弟,来,为我们的同甘共苦,干下去。”石新夹了块蛋放在西门玉碗里,“再来一杯。”西门玉心里热滚滚的,喝着酒,吃着鸡蛋,看着石新,他好漂亮啊,牙齿好白,嘴唇翕翕地,嘴吧鼓鼓地,“你看什么?”
“你吃东西的样子好好看。”“哈哈哈哈,人家都讨厌我,说我是好□□,你倒说我吃东西好看,你真是我的老弟了,来,再干这一杯。”石新有些歪歪的了,“不要喝了。”“不要紧,喝,喝,我今天高兴,太高兴了。”一瓶酒只剩了一点点儿,石新两眼眯眯,“有一次,我在大队支书家喝酒,----菜是我买的,酒是我带的,我把他们一家子都给喝趴下了,他说他要认我做他的干儿子,呸,是想占我的便宜,我不知道?每次回家都要带回好烟好酒送他,下一次他要是再不让我走,我要不把他家抄了我就不是个人。”石新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老弟,我想睡了,咱们明天再喝。”石新走至床边,解着衣服。
西门玉把碗收了,回转身来,只见石新光滑滑地只穿着一条裤衩,西门玉浑身一热,腾腾地就要上前贴他,丰囷圆滑的胸脯,粗壮勃驰的大腿,石新转过身钻进了被窝,伸出手,“你也睡啊,明天再喝。”西门玉乱颤着,心都要颤了出来,急促喘着气,忽一鼓劲,把衣服脱光了,钻进了被窝,贴着石新的身子,
“嗯,嗯,啊,啊,”石新翻了个身,偏压着西门玉,西门玉一动不敢动,一身的虚汗,一身的清凉,“我?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和他?这是什么呀?”西门玉连忙起身下了床,看着自已的身子,
“我?这是真的?真的我和他?我成了什么呀?我怎么是这样的呀,啊----”西门玉惊恐万分,“噢,这可怎么办呀。”敢紧找衣服穿着,跑出屋外,“我怎么办呀,我怎么办呀。”西门玉捶打着自已,把头往墙上撞。慢慢地睁开眼,一片的黑朦,坐将起来,不觉流下泪来。平时是有的,老早就有的,可那都是心里想的,从没有和那个做过呀,现在怎么真的做了呢,我是个什么人呢,丑死了啊,幸亏他睡得沉,要不然被他发现了,这脸往哪搁,死也死不掉啊,老天啊,我怎么就是这样的一个呀,我这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他还就在这儿住着,不觉回过头去,笼笼的灯光里,石新微微的呼声,朦朦的脸儿,西门玉不敢看,忙跑到外间,忽又觉着回床边了,噢,我走魂了,老天啊,让我死吧,西门玉在屋里转着,想来个什么一死了之,一声响,碰倒了凳子,凳子上的衣服撒在地下,是石新的,把它拣起来,痴痴地好一会,放到凳子上,呆呆地站了半天,坐到门旁凳子上,却见门外些些着亮光,雄雄的鸡声一阵阵地响着,西门玉痴痴地看着,痴痴地听着。
“啊,天亮啦,好快活啊,怎么你到起来了,怎么不作声。”西门玉转过身“嗯”了一声。“我的衣服呢,怎么搞到地下去了。”西门玉吓得不敢抬头,“怎么不高兴,是我挤你了。”看着石新拎着裤子到外面去,西门玉心里痒痒地难过,石新系着裤带进来,“下午我去队长家搬土坯,叫他来垒个床,省得挤你,其实两个人挤着睡子快活哎,发什么呆呀,还不烧洗脸水。”石新抓着头发去找牙刷,西门玉往锅里舀水,心里又是轻松又是失落落,又想说不要垒床,又不想说不要垒床。刷牙洗脸,下地干活,两人出了门,西门玉总觉着是偷了石新的东西,一路脸愧愧的不敢抬。“这个村子好得味,象个丫丫葫芦,前头是个小球,后头是个球,我们就是那尾巴梢。”西门玉不觉一笑,“你也会当地话了。”“五年了,还不知道“得味“,妈的。我去队长家,他不发我锄头锹,我干什么。”石新向队长家去,西门玉想跟后去,一想又停住,独自向田里去了。
锄了两行草,西门玉落了后。我将有大社祸临头了,总归要被他发现的,一个屋子里,队长啊,你怎么要多嘴领一个人到我这儿来啊,领个一般的人儿来也罢了,怎么把他这么个的人领来了啊,一个屋子里同吃同住,叫我算什么呢,还是怪我啊,我为什么要对他那个呢,人家来了也并没惹你,只是你自已有这种心,对人家想入非非,噢,我怎么要有这种心呢,我是什么变得哟,我怎么就要想着他呢,他的声音好好听啊,浓浓的,浑浓浓的,他眼睛也好浑浓浓的,老是望着我,象我们老早就认得了,象是一家子人似的—―――噢不,他,他不是人,我要和他一刀两段,从现在起我不看他,任他说什么我也不看他,看了就会死的。这么念着,西门玉便觉着自已好清溜好光朗,便加快了脚步向前赶去。
那一大队人马早已转到另一块田里去了,却听石新在与他们哈哈嘻嘻笑,说着什么油菜花不油菜花的。锄完了这块,西门玉到不与他们一块的另一块田里去,离着他们远远的,心里是觉清静了不少。锄着锄着,便软软地想着要歇歇,坐到小埂上,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黑土,人家都说这油菜花好看,我怎么一点也不喜欢看,凡是什么花的我都不喜欢,倒是那点点溜
圆的油菜籽儿甚是好看,等今年油菜籽上来,我要把分的菜籽油带几斤回去给母亲吃,她一个人在家猪油都舍不得买,靠供应那几两菜籽油怎么够,天气暖和了,母亲在家的日子要好过些了,家里那老房子太冷了,到时候我要是招工回了城,上班拿工资,一定要把家里修修,先糊个天棚,再做个水泥地,“西门玉,收工了,还不快走。”是石新在招呼,西门玉站起来,诋低着头走着。
“怎么了,刚才我就见你在这儿想着什么心事似的。”石新上来一手搭在西门玉肩上,热语浓浓,“遇上什么麻烦了,哎,有烦恼就要说出来啊,闷在肚子里可不是好吃的啊。”西门玉咬着呀,哼着一声,身子直直地,石新一路上话不停口,到了家,石新锄头一放,便是淘米洗菜,“今天你歇歇吧,饭菜我包了,哎,西门,今天我们正式开始过日子了,按讲今天
我应当请你一顿才是,只是腰包太干了,只能就你的小菜子了,等哪天有了票子我再补你一顿,你听说了吗,下弯那边他们几个啊经常夜里聚赌煮夜饭吃,可热闹了,哪一天我带你一块儿去他们那儿串串,管它呢,在这儿就是混,等哪天混走了就是本事。你看这水上得够不够,不够你再添,我来烧火,西门,火柴在哪儿,你这锅洞好大,坐着好舒服,好烧得很,我在那儿什么屁养的砌的锅,锅洞只有他妈妈的口大,憋死了我,你这儿草够烧吧,我在那儿草也不够烧,狗日的队长还说我不会烧,我也不管,烧完了我就去场子上挑,管他们看见不看见,香了吧,嗯,小菜子也喷香了,蒸小菜子就要多放油,我刚才放了不少油哎,别舍不得啊,荤菜吃不到,油还不多放点,你别耽心,吃完了我去想办法,不用你操心,以后过日子的事,你给我放开手脚地去搞,吃在肚子里是本钱,好了,你去坐着,我来盛。”石新又是拉桌子又是拿碗又是盛饭,把饭送到西门玉面前,“吃,老弟啊,头两天你可能不习惯,一个人过惯了,其实人多过快活些哎,我这个人就喜欢热闹,来,吃菜呀,哈哈哈哈,我叫你吃什么菜呀。”西门玉浑滚热着,一浪浪的滚热。“我也是喜欢热闹的,石新,你没来时,
我好孤单,我常常夜里都空空得睡不着,你现在来了,这屋子才暖烘烘得象个屋子,石新,你在这儿别急啊,我们会好的,日子会好的。”西门玉滚滚而出,刷地一怔,旋即又滔滔溶溶,只觉石新嘴儿浓浓,脸儿浓浓,整个的屋子烘烘浓浓,西门玉舒展着,蜷蜷着,西门玉走向了石新,溶化在石新浓浓的呼呵里了。
噢,它们好快活啊,叽叽喳喳的,是在说什么呢,搬了新家?哦,又上哪儿去呢,上新家去,快活的小鸟啊,西门玉一动,不觉朝自已的□□看了一下,笑了,小时候,家门口的那个长着大胡子的袁伯伯在夏天凉风时常常逗自已,“来来来,把你的小鸟给我来摸摸 ,一会儿我来买糖给你吃。”自已只觉羞得很,忙用小手把□□捂着向家跑去,他怎么要把那
个叫作小鸟呢,西门玉笑着仰望天空那些飞去又飞去的小鸟,是有点象小鸟啊,说动就动,活窜窜就要向外飞了的样子,不觉脸好热,朝后看看,不见塘下里的人,便把手塞进去摸了一阵子,人要是不长着这么个小鸟,那活着多枯白啊。“噢,啊。”西门玉腾空一跳,只觉身上劲鼓鼓,劲鼓鼓地还在长着劲。怎么想起来来了一个石新,他对我怎么就那么得好,噢,我好福气啊,幸亏上山下乡,幸亏上次招工没走掉,要不然怎能碰见他,但凡一件好事必暗有贵人相助,那天如若队长不去大队有事,他能来得了吗,队长虽去了,如若他不多一句嘴,他又能来得了吗,队长啊,你虽无心,我们却有意了,队长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啊。好亮啊,这一程子里天怎么这么好,天天都是鲜红的太阳,要结籽了,老天真是有眼,又要照看屋子,又要照看庄稼,老天啊,你的天下都是美满的哟,“西门玉,到你的啦。”听见呼喊,西门玉忙翻过埂,下到
塘边,与麻叔抽起水来。
塘水在水车下哗哗流淌着,麻叔高一声低一声唱数着,“一咕哩一咯,二咕哩二咯,三咕哩三咯----”看着麻叔嘴一张一合地唱着,西门玉笑了,他人虽难看,嗓子还好听哎,破罐子的拖腔,叫人周身酸戚戚地舒服。到数了,来福与小顺子接上,塘里的水已剩差不多了,麻叔卷起裤筒,踩了一根粗藕,洗干净,鲜白鲜嫩,塞到西门玉手里,“快吃,他们还没来。”
西门玉折成两截,还给麻叔一截,另一截把它用衣服裹着藏在一边。
下工了,西门玉把那节藕揣在怀里,急急向家去,进屋,见石新仍裹着被子在床上,“你还在睡啊,快起来吃,这是鲜藕,嫩得很。”石新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接着,在枕头上吃了起来,望着石新那懒乎乎的样子,西门玉凝凝地笑着,“笑什么,笑我好懒。”“不是笑你懒,是笑你懒的样子,你那懒懒样子好看得很。”“哇,懒还好看,头一次听到赞扬懒的,好,那我就天天歇着,煮好了喊我啊,哎,是还好吃,你来吃一口。”西门玉上去咬了一口,银银的藕丝在石新手里与西门玉嘴里依依绵延,西门玉一阵心动,笼笼的蕴贴,又离离的凄迷。吃过饭,石新又和衣倒到床上,背在被子上靠着,一手拉过西门玉,“你也躺着,好舒服咧。”西门玉便和石新头并头在被子上靠着,四条腿儿在床沿下悠着。
石新递过一支烟给西门玉,西门玉忙摇手,“今天就叫你抽。”石新把烟往西门玉手里塞,“我真的不想抽。”“一个屋子里,我抽烟你不抽烟,多没劲,抽抽就会了,好过得很,就算代我抽的行吧。”石新把烟送上西门玉嘴里,伸着脖子把自已嘴里的着烟点上去,西门玉用嘴里的烟接点着。烟儿在俩人的脸上晃悠着,“怎么样。”“有点晕。”“一会儿就好了。”石新又递过一支,“队长要是问我你就说还没好。”西门玉哧声一笑,“笑什么,哎,再回来,再带一节鲜藕回来啊,真好吃。”“我可不敢了,上午人少,那也是麻叔下去踩的。”“你怎么叫他麻----叔,人家那么大岁数了。”
“村里人都喊他大麻子,我那时才来也不知他姓什么,村里人叫我也喊他大麻子,我喊
不出,他说你就喊吧,不要紧的,我是麻子嘛,我实在喊不出口,就只好叫他麻叔,后来才
知道他姓樊,可叫顺嘴了,就没有改了,你看他有五十多岁了吧,其实他还不到四十岁,别
看他长得难看,人挺和善的,村里的小孩子都拿他开玩笑,他也没有还过嘴,我才来时,栽
秧割稻都是他教我的,我还会犁田呢,也是他教的,你没来时,他常到我这儿来坐坐,听我
说些城里的事,他听了很惊奇,他父母早死了,他就一个人过日子,他真是个可怜的人。”
“他也是,麻就麻吧,身材也那么难看,那么瘦小干巴,他这以后老了干不动活了怎么办呢,
西门,你打算过怎样过完你这一辈子呢。”太阳徉进大门,缠缠披覆在西门玉石新身上,西
门玉旎旎曼语,“就这样子的过完我这一辈子。”“就我俩这样靠着,靠一辈子,哈哈哈哈,
----有意思啦。”石新把烟合往西门玉胸口一放,“我是代你抽的。”“好,我领你情,你代我
抽一辈子,我就领你一辈子的情,今晚吃什么。”
“刚下肚,你又焦着晚上了,你整天就是吃啊。”“不吃干吗,实在你是不能吃,要不你
也早已到我肚子里了。”“其实人也是能吃的,以前就有人吃人。”“那好,等你哪天睡着了,
我就来咬你一块尝尝,----哎,你床上被子呢。”“在外面晒着。”“今晚我们还去啊。”“电池
不亮了。”“晚上我去代销店拿,对了,我们今晚去刺一夜,青蛙留着吃,泥鳅我去卖,卖
了钱正好去把代销店里的债还还。”“就是一夜又能刺多少泥鳅,还不够一筒电池钱呢。”“那
是你的技术不高,今晚你打灯,我来刺,明天的青蛙我们来煨着吃,煨青蛙的汤鲜得很哎,
就象老母鸡汤,哎,到现在没有喝到老母鸡汤了。”“胡二嫂家养的鸡多,明天我扛点米到她
家换只鸡来。”“你也馋了。”“我不馋。”“要换我去换,你不知道价钱,会给她糊了,哎呀算
了吧,就那么一点米了,现在怎么没有红稻米了,红稻米煮饭真香。”
“我们家那里的粮店以前也卖过,是好吃哎,又软又香。”“你们那里有些什么特产呀,
吃的。”“我也说不清,好象有一种千层饼味道还不错,还有一种桂花糖,花生糖。”“下次回
去的时候,可要带点回来给我尝尝,你们那里有些什么风景啊。”“有一条大河,就是通下面
的这条河,还有----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那儿是小城,比不得你们家的省城,你们那里有
些什么风景啊。”“多着呢,下次我带你到我家去玩玩,我们那儿现在新建了一所电影院,两层,还能放宽银幕,宽银幕你没看过吧,好大,看着真气派,还
经常放外国片子,上次我回家看的是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好看极了,唉,只要一回
家我就不想来,那次听说的招工有鼻子有眼的,现在又淹了,真他妈的象耍猴子似有,还一
个劲地架你,广阔农村大有作为,要不怕苦不怕累,要炼一颗红心滚一身泥巴,什么红心泥
巴,你说这到底叫什么呀。”
“我也搞糊涂了,我们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吧,不都是这样下来地过着吗,我讲个故事
给你听,从前有一个人,好富贵啊,穿的是绸缎,吃的是山珍,你说他怎么那么富贵呢。”
“我哪里知道他怎么就是那么的富贵呢,你知道他怎么就是那么的富贵呢。”“我哪里知道他
怎么就是那么的富贵呢,我只知道他就是那么的富贵。”“他吃的都是些什么山珍呀。”“野鸡
野兔野猪野羊。”“唉呀,这些东西我都没吃过,我只吃过野鸭,野鸭烧黄豆,鲜得很,野猪
野牛啊,留着我下辈子吃吧,听说还有一种叫什么熊掌的最好吃,过去的皇帝们就专们吃它,
哎呀,做皇帝真是快活,我要是能够做上一天皇帝,我死了眼都闭铁紧的,---你笑什么,高
级了嘛,圈圈都吐出来了啦,看我的.”圆圆的圈环从石新嘴里溜溜而出,从西门玉嘴里溜溜
而出,环套环,环融环,环环飘游,环环低徊。“你耳朵怎么这么热。”“是你耳朵好热。”“听
说以前人是不干活的,整天就是吃着睡睡着吃,天上下的不是现在的雨,下的是大米饭,冬
天下的也不是现在的雪,是雪白雪白的元宵面---”西门玉眼儿朦着,朦朦地听着,朦朦地说
着,在石新吃饭睡觉睡觉吃饭里,西门玉吃着睡着睡着吃着,太阳暖和和地照着,月亮软和
和地映着,屋子里一片的和和,天地间一片的和和。
西门玉坐在小方桌前,一只手支撑着下巴,一只手□□着黄篾筷子,两眼凝凝地盯着桌
前那个吃过的饭碗。十七,十八,十九,说好的过一个星期我们同时回来,整整二十天了,
他怎么还不回来,他做事毛躁躁的,上车下车的人多得很,不会的,他不会的,是生了什么
病,躺在家里,不会的,他身体那么好,是把这儿忘了,不会来了,不会的,怎么会呢。西
门玉转过目光,门外的太阳光光闪闪,两株阳柳在慢风中摇摇拂拂,远远的田地里一片葱葱
绿绿,二十,明天就是二十一天了,候天就是二十二天了,“我回来了。”石新出现在门口,
容乎乎的脸儿笑溶溶,西门玉一下子跑上去拉着他的手,两人坐到床上,挤挤地坐着,“你
怎么才回来。”“不是因为你我还不回来呢。”“真的因为我?”“真的,还能假。”西门玉把石
新手儿握着,在胸上摩着。―――噢,西门玉把头摇摇,他今天不会来了,什么时候了,脸上滚滚
地烫,有些难为情,便站起身收拾着碗筷,在盆里洗干净了,便靠着锅台直直地站着,站了
一会,想想又走到桌边坐着,又到床边坐坐,眼睛不知往哪儿放,糙糙地觉着手儿在锁门,
一条小埂弯弯扭扭,西门玉弯扭着,一条大水沟横横而卧,西门玉蹲了下来,静静的清水缠
绵着环环绿色的浮萍,几尾小鱼花在浮萍的须根中溜溜摇摇着,西门玉伸手摘下沟旁的一片
茭白叶,手里悠晃着,绕过大水沟,一弯菜园地,苋菜韭菜小白菜番茄茄子辣椒,葱葱绿绿,
点点艳红,几株向日葵,嫩绿小饼昂昂朝天,天边娜云华灿,一团血日在对面河堤上悬悬
立立,西门玉心底一涌,欲欲抱住它,便向河堤跑了过去,飞飞地跑着,喘喘地上了河堤,
那团血日便又在河那边的一条细埂上踟踟宛然。眼见就在这儿,现在怎么又在那儿,“---噢 ”
西门玉垂下眼,周身一徂徂的荒辽,约约地还在追逐,追逐那个忽远忽近的艳红,又似在想
制止,却又止不了,汪汪地转过身,想着那间屋子,弯弯扭扭地,头一抬,却见门上的锁不
在,加快着步,里面却传出歌声,“忽听门外脚步声,急急忙忙把门开---”门一开,一身都
在笑的石新向着西门玉张开双臂---“门外站的是何人,原来是我的心上人。”石新一把抱住
西门玉,西门玉颤抖着,紧缩在石新的身子里, “石新,你回来了。”
“老弟呀,要不是想你呀,我还不回来呢,你想不想我呀。”西门玉喉咙哽塞,石新旋地转过身,“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你看。”石新从包里翻出一条劳动布裤子,“做两条,我俩一人一条,你这一条也是照我身上做的,只是稍稍放长了一点,快穿穿看。”西门玉心一沸,往身上穿着,看看石新身上的那条裤子,四条腿儿一模一样,分不
清哪是哪的 ,石新把西门玉屁股一拍,“包鼓鼓的,好看多了。”“这用了不少钱吧。”“看你
说什么呀,我看锅里还有不少剩饭,快把它烧烧。”
“哦,我带来的芝麻糖花生糖留在这儿,你先吃着。”西门玉打开箱子把糖儿拿出来。“哇,
这么多。”石新拣着往嘴里送,“嗯,好吃,这是千层饼,呀,好酥,又香又甜,你也吃呀。”
亲手买来的糖果终于在石新的嘴里了,西门玉汪汪地陶澜,“你是哪天回来的。”“我在家呆
一个星期就回来了,来这儿就天天盼着你,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嗨,菜籽油起了作用,以
前每次回家老爸老娘都是跟我屁股后头叫着快回去快回去,这一次一见我带了菜籽油,都高
兴得不得了,说我怎么想起来这么懂事了,我说是我同屋的老弟西门玉叫我带的,要不我哪
有这份闲心,他们说跟好人学好人,说我有了长进,把菜籽油端给门口邻居们看,他们再也不
叫我快走快走了,我就在家里呆着了,嘿,玩得可开心了,你在家里怎么玩的。”
“我没有玩,在母亲厂里代母亲糊了几天纸合子。”“那有什么意思,我是看电影逛公园
打扑克吹牛喝酒,---嘴好黑,你嘴也黑了,哈哈哈,好香,太好吃了,我们那班人都是怕干
活的,只要一回去都赖着不走,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有一个是下放在北边的,他说他们
那儿可闹翻了,好多人成群结队地出去偷抢,把一个公社书记都给杀了,这个案子到现在还
没有查活,还有两个上海的知青合伙写了一首情歌,就是我刚才唱的那首,一共有三段,我
只记得这一段,还有什么‘黄浦江畔’,‘欢乐歌声在荡漾’,好听着呢,在他们那儿都流传
开了,后来上面知道了,下来调查,要逮捕他俩,好多知青为他们掩护,一会儿送到
这儿,一会儿送到那儿,后来越来越紧,他俩怕连累别人,就偷偷地跑回上海,把他们的歌
印在传单上,站在黄浦江畔向行人散发高唱,然后就双双纵身一跃,跳入了滔滔的黄浦江里。”
“噢,情之歌 ,情之梦。”“发什么呆,你可别去往黄浦江里跳啊,有一次打牌,小三结,
一个三五分钱,那一手牌抓得可绝了,四个三,三个四,三个二,两个五,一个六,清一色
的小不点,可小中有大,大小相帮,先是对门出个四,上家压了个五,嘿,我一个六,转过
来,一个二把它给镇住了,我再一对五,绕过来,正好一对二,再是三个四一甩,四个三一
轰,可了不得了,四个三结尾,钱事是小,只是那个顺溜劲那个巧妙劲,那个小中大大的,
大中小小的,真是一股子说不出的痛快。”西门玉也觉着身上在无边的痛快,“你一共赢了多
少钱,”“我哪有赢钱的,十场赌九场输,我只是为着一个痛快,输也要输得痛快,赢也要赢
得痛快,人活着干嘛,不就是为了一个痛快吗,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话干嘛,不就是为了我这
心里的痛快吗,你这样喜喜地听着我的话为啥,不也就是为了你心里的那个痛快吗,老弟呀,
人生苦短,我们可要及时地行乐啊。”石新好高大,一个屋子的石新,西门玉象婴儿一样在
石新的身子里蠕伏着,石新啊,你怎么就那么的通情达理,看得那么远,还看到了我的心,
回来了,回来了是好啊,及时行乐,石新,我跟着你,“石新,今晚我俩喝两盅,我去打酒。”
“哇,会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几何人生,当歌对酒。”“哈哈哈哈。”浓浓的酒香在
屋子里浪漫,淡淡的炊烟在屋顶上宛转,柳树下的青蛙“咕咕”地叫着,油灯里的石新靡靡
悠漾,西门玉目波莞尔,西门玉朦胧了。
药水喷完了,西门玉把桶从背后放下来,就着小水沟洗洗手,站起来把手甩着,面着对
面,环环一水,一弧石桥,弯圆的土墩上错落着三三五五的土墙草屋,家家门儿开着,小窗
子敞着,粗糙的土墙上贴着些些牛屎巴巴,两家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坐在门口的长凳子上缓缓
地说着话,大蓝子胡二嫂在门口的一根绳子上晒着衣裳,胡二嫂一手指对前头一个拐弯处一
指,嘴一翘,大蓝子捂着嘴扭着腰笑个不住,几个小孩子在跑,桂芝子怀里的小二子往下挣,
桂芝子弯腰放下手,小二子一歪一歪地跟后跑,只几步爬倒了,挣着爬起,又要跑,桂芝子
甩嗓子喊着,一条肥猪在一断墙下一晃一晃地拱着,几只鸡儿在一棵老树下点头点脑地啄着
什么,旁边的一窝小鸡在东张西望地瞅着,又向地下瞅瞅,尽边的低坡歪斜着一间牛棚,麻
叔陪着两条牛朝着棚儿走去,高高的牛屁股一摆一摆着,跟后的麻叔手在脖子后头抓挠着,
几棵桃树背水而立,叶儿浓浓,桃儿绕绕,几弯垂柳迎水立立,麻糙的根儿蜷蜷于半水中,
长长的柔枝就要贴着小桥,桥下的几只白鹅在水上静静地睡着,好美啊,自从下到这个村子
来,自已还从没有哪一天来细细地对它看看,噢,它们好象是几百年前的故事,几千年前的
故事,好古好古的时候它们就是这样地,这样地一歪一歪,这样地一摆一摆,噢,就让我在
这儿呆一辈子吧,一辈子桃儿柳儿,一辈子桥儿水儿,“嘿,想什么呀,这么专心。”
西门玉头一回,石新挑着担空粪桶一甩一甩地走过来,“哼,搞得我一身臭气,下午还
要浇。”说着把粪桶往水沟里一抛,提着把乱摆着,“说是临到我了,这也不是吃糖果,人人
都要有一份。”“下午我俩换,你去打药水。”“他要是问你呢。”“我就说你脚扭了。”“好。”
西门玉从石新手里捉过粪桶把,左右摆着,石新侧身站着一边,脸儿好象是在望着远方,好
象是在伤楚地望着远方,西门玉觉着自已好对不住石新,他不应当干这活,他不应当这样地
赤脚踩脏泥地干这活,他应当住在干净的房子里,穿着漂亮的衣服,吃着好吃的东西,西门
玉郁郁地低下头。
“西门,今天中午吃么菜。”“黄瓜,瓠子,哦,麻叔前几天叫我去他那里拿几条咸鱼回
来蒸蒸,我一会去拿几条,是小餐鲦子,他自已没事时网的,再去他菜园里摘几个辣椒放里
蒸蒸,我们那辣椒还没有结,咸鱼蒸辣椒下饭得很。”“现在吃咸鱼是下饭,你顺便再多摘几
个辣椒,这新辣椒我们到现在还没吃过呢,炒炒辣椒丝子吃多带劲。”“好,我跟麻叔说说。”
“草没了吧,我一会到场子上去挑。”“你要和队长说一声。”“说它干吗。”“那会不好的,石
新,别让人说你不好,我听了会难过的,你回去躺着歇歇吧,今天你够累得了,我到麻叔那
里要了辣椒,我去挑草,要不要喝酒,我再去打几两酒吧。”“不要打了,你哪有钱,哎,晚
上我带你到我老乡刘伟明那儿去,我们去撇他一顿夜酒。”“好,等晚上吃过晚饭去。”走上
小桥,石新顺手摘下一片柳叶,西门玉跟后也摘下一片柳叶。
太阳落了,吃过晚饭,石新西门玉向河那边的刘伟明处去了。刘伟明热扑扑地接待着,
喝茶抽烟吹牛,天花乱坠。西门玉觉着刘伟明好可爱,短小精干,猴子似地蹲着说话,且跳
来跳去。“哎,我们坐到现在,你们可觉得少了什么。”刘伟明向石新西门玉斜眼一笑,“不
觉得啊,你们真是土团子,我去去就来。”刘伟明出去了。
不一会,便听见他在门口哧哧地笑,西门玉回头朝门外一望,只见一位女子进了门来,
“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石新的好朋友西门玉,今儿头一次来,西门玉,她叫王盛英,
是我的老战友,同来同去同下田,只是不象你们外加个同吃同住,王盛英,想不想我们也来
个全同。”王盛英笑着把刘伟明一推,“去你的。”石新朝刘伟明一乐,“我以为你要耍什么新花
招呢。”“他说我什么啦。”“反正不是好话,你才起来呀。”“我早睡倒了,他站在窗下使劲地
叫,说是拣了两个什么宝贝,叫我敢快来欣赏欣赏。”“他俩不是宝贝啊,你有吗。”“你要死啊。”
“哎哟,西门玉也不是外人,今天干吗那么撇清。”王盛英,中等个子,身材略胖,圆圆的
脸,圆圆的嘴,走起路来,圆圆的屁股一扭一扭,一副柔憨憨的样儿,西门玉滔滔溶溶。
“你那么早就睡啦,怎么睡得着呀。”“不睡觉干吗呀,没有事干。”刘伟明一跳,“哇,
现在说实话啦,我只要一找她来我这儿坐坐,哎呀,这个事那个事说了一大堆,好象哪儿有
一大家子要靠她养活似的,真正是一点空都没有,我现在真正才明白了一句俗语‘真人面前
不说假话’,可怜啊,我们天天在一块儿混,倒混出个稻草人了,---石哥哟。”“没哪跟你说
啊。”“当然不跟我说罗,跟我假人说假话有什么意思啊,要跟人家真人说真话才有意思啊。”
“你从哪拣来的那么多废话,热茶都烫不住你嘴。”“你急什么呀,肉烂在锅里,有你的就会
有你的。”
王盛英又要笑又要哭,头一偏,再也不作声,刘伟明冲着石新西门玉眼直眨嘴直撅,石
新说,我说老刘啊,你可不能光叫我们吃干茶呀,还非要我们自已动手啊。“”这可就实在
对不起了,王盛英可以证明,我这张嘴里还能留得住什么好吃的呀。”“我那儿好象还有点瓜
子,我去拿来。”王盛英跟后答着,扭着出了门去。刘伟明跟后下巴一翘舌头一伸,随撅起
屁股一摆一摆,憋着嗓子,“我那儿好象还有点瓜子,我去拿来。”石新西门玉笑得直动,刘
伟明忽又一转身两手在胸前脚盆大的圆弧一画,眉一皱,头直摇,石新笑得把腿翘到桌子上
指着刘伟明,“别假绉眉,我知道,你是想她。”“想她?她想得倒美。”
“瓜子拿来了,还找到了一点花生米,你们吃,西门玉,你也来吃啊,别客气啊。”刘伟
明抓过一把花生米往嘴里吃着,凑到王盛英跟前,“王盛英啊王盛英,我今天算是真正认得
你了,昨天我找你要点瓜子来嗑嗑你说早就吃光了一个瓜子壳也没有,今天不但有了瓜子还
有陈年的花生米,你是早就有心要留给他们吃的,哎呀呀,石新西门玉,我可要好好谢你们
了,哎呀,王盛英,你是不是看中了他们俩位中的哪一位,要不要我来给你当介绍人。”王
盛英把嘴里瓜子壳往刘伟明脸上一吐,“你再说我就走啦。”“好好好,不说不说。”石新吃着
花生米说,“我说王盛英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老刘背后说你的可都是好话啊。”“他能
说我好话?他说我什么我不知道。”刘伟明喜笑着颠上去,“我说你什么了,说给我们听听。”
“说我是你家姑奶奶。”王盛英哈哈大笑,笑得转过身扒到桌子上笑,刘伟明把王盛英头就
是一把掌 ,“没大没小,正宗我是你亲表叔。”王盛英站起来就撵刘伟明,两人绕着桌子绕
着床绕着西门玉绕着石新,忽地刘伟明把石新一推,石新王盛英撞了个满怀,王盛英把脸一
捂跑开了,一屋子的笑声。
花生米吃完了,瓜子吃完了,刘伟明叫王盛英再去拿,王盛英说,“就剩这些全部拿来
了,真得一点也没有了,我看,干脆咱们来煮夜饭吃。”“好,煮夜饭吃。”大家拍手称赞,
西门玉望着石新笑,石新对西门玉一眨眼,刘伟明把手一摊,“可拿什么煮呢。”石新说,“宰
只鸡不就行了吗。”“想吃鸡?敢脆把我宰了吧,王盛英你笑什么,你有鸡呀。”“我没有鸡。”
石新说,“寡饭我可不吃啊。”“我想吃寡饭啊,要有啊,王盛英,这鸡你负责。”咦,我到哪
去搞鸡,去偷啊,---哎,对了,我们去偷,偷一只鸡来烧烧吃,我也好久没吃荤了,我们都
来解解馋。”石新刘伟明四只眼儿对王盛英盯着,忽地四只手儿一举,“哇,偷鸡,偷鸡烧着
吃。”
一阵的大笑,西门玉目弥王盛英,圆圆的脸儿,圆圆的嘴,几张嘴鼓动着翻滚着。兔子
不吃窝边草,最后一致决定到大坎子那边去借,四个人儿顺着黑暗蜿小埂蜒小坡,一朦村
庄,几条腿站住,刘伟明把王盛英向前一推,王盛英手直摆往后直钻,刘伟明猴着腰向前去,
忽地退了回来,脖子缩着,石新对西门玉说,你和王盛英在这儿蹲着,我和刘伟明上前线,
要是有人向着村子来,你们就拍巴掌,我们就退回。”西门玉王盛英站在草丛里,望着刘伟
明石新贼一样地向村子摸去,西门玉不觉战战兢兢,仿佛自已脚在动,一步一步,一户人家,
昏昏暗暗,静静无声,墙脚边一窝窝小棚,手伸伸,又缩回,又颤颤向里伸去,忽地一阵
鸡叫,两个人影向这边跑来,高喊“快跑快跑”,西门玉一愣,却见王盛英拚命向前跑着,
并也高喊,“西门玉快跑快跑。”西门玉这才明白,跟后就跑,后头是刘伟明石新,小埂高坡,
高一脚低一脚,人叫鸡叫,几个人儿连滚带爬跑了回来。
一进屋,王盛英便倒到床上大喘气,西门玉也气喘吁吁,刘伟明石新一人怀里抱着一只
大公鸡,大口喘气,又是一阵高声地笑,你争我抢地说着偷盗的惊险,一边开杀,水烫,剥
毛,红烧,满屋绕香,“好了。”刘伟明高叫,捧着小洗脸盆,王盛英往里盛,满满一脸盆,
往桌子当中一放,热气香气,无边无尽,刘伟明举瓶倒酒,石新拣起一根鸡腿子放到西门玉
碗里,随又拣起一根鸡腿子往嘴里啃着,刘伟明放下酒瓶,“都反啦。”便向盆里翻找着,王
盛英由由地笑着,也吃了起来。石新举杯向王盛英,“王盛英,我敬你一杯酒,要不是你的
高点子,我们哪有这口福。”“嘻嘻,这也是我急中生智,真动起手时我真怕死了,那时你们
俩去了村,我和西门玉站在草丛里,哎呀,浑身那个乱颤,总觉得四面都是人在盯着我,
吓得我真后悔不该出这个馊主意。”
刘伟明倒满一杯向王盛英,“来,我也敬你一杯,王盛英,我算服你了。”王盛英哈哈直
笑,“我真不能喝了,我要醉了。”“醉了好,西门玉你不要受拘啊,今夜咱们来个全醉,一
醉方休。”“是好吃哎,真鲜,肫哪去了,咦,什么人嘴这么尖。”“对不起,我就喜欢吃肫,
它早已在我肫里了。”“我就喜欢吃膀子爪子。”“那有什么肉啊。”“那都是活肉,你懂什么,
我最喜欢吃的是咸鸭爪子,那爪子在嘴里慢慢地嚼才有味呢。” “咸鸭煮糯米饭也好吃哎,哪
天我们再去偷只咸鸭来煮糯米饭吃。”“现在哪有咸鸭,现在要吃的是酥鸭下面,哪天我们再
去偷只活鸭来酥酥,整鸭子放在盆里酥,再放上几个鸡蛋,鸡蛋要划上几个裂裂子,那里面的
汤才能浸到里面去,哎哟,那鸡蛋比鸭子还好吃。”“鸡蛋蒸鲫鱼你们吃过了没有,鲜得很,
大鲫鱼肚里塞精肉,能把人鲜跌倒。”“我不要那么鲜,我只要天天能吃到肉就行了。”
“你真土 ,古人云,‘食不厌精’,我要是有钱啊,非做出一些精致的好菜来天天轮转着
吃,听说有一种叫什么满汉全席,哇,几百道菜,一桌上人从早吃到晚都吃不完,我不知道
那上面都是些什么样的菜。”“当然都是些稀奇古怪的菜罗,吃说国家设宴招待外国来宾,有
一次,满桌子上只上一盆连泥带根的大白菜,外宾都不敢吃,可左等右等不见再上菜,就
只好硬着头皮剥那白菜叶子吃,谁知一到嘴,味道鲜得不得了,最后竟连盆子也吃到肚子里
去了,原来那白菜盆子都是用猪尾巴做的。”“我就喜欢吃猪尾巴,记得我小时到我奶奶家去,
我奶奶就喜欢买猪尾巴烧着给我吃,她说我睡觉好磨牙,吃猪尾巴就不磨牙了,吃着吃着我就
爱吃了,小时候真好玩,奶奶家的舅舅们就喜欢我,他们带我玩,一会把我哄得直哭,一会
把我哄得直笑,我最喜欢得是那个大树下秋千,我坐在上面,他们帮我推,一推推得老高,
真是又惊险又害怕。没有了,那样的好时光没有了,人为什么要长大啊,长大真没有意思,
又偏偏要什么下放,整天到晚孤孤单单地在这儿埋头苦干,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还尽干的
都是累活,这要干到哪一天啊,我真受不住了。”王盛英哽咽起来,“听说招工马上就要下来
了。”“下来又管什么用,就象个药引子似的,把人够得都要上吊。”“真的要下来啦,老天保
佑我这次能走掉吧,我真干不动了,我好想我奶奶,她好老了,她在家也好想我,我又不敢
回去,回去勤了说你不积极,可不回去可就能保证你下次一定能走掉呢,真是又拴人又吊人,
这是什么日子啊。”王盛英扒在桌子上放声哭了起来,“我在家最小,我妈看我最重,她常常
想我都想得睡不着觉,她现在肯定在床上睁着眼念着我,老娘啊,我也想你啊,只怪你儿子
不中用走不掉,这么大了,还让你时时操心。”刘伟明也手在眼睛上揩着哭了,“要在这儿呆
到哪一天啊,要积极要苦干,我怎么苦干啊,五年了,什么人受得住啊,喝,都喝,喝死了
拉倒。”石新仰脖子一杯,大把眼水淌,“死了就埋在这儿,省得受零罪。”
西门玉心酸,一阵茫茫远远,几个稚嫩对自已不熟的生鲜的小生命,被人架着放到一隅
荒辽陌莫的田野,下地干活,回屋煮饭,日出日落,乱风下雨,他怎么想起了这么个点子,
叫生在城里长在城里的人去那陌生的农村和那些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人儿一道去种庄稼,上
山下乡干革命,这是怎么了,闲着没事干,翻点新花样,你的一个新花样噢,劳累了多少人
噢,听说以前也有不少新花样,反封建,讨军阀,反□□,扫四旧,
斗私批修,噢,这些花样是怎么想出来的哟,怎么就有人专门喜欢翻花样呢,强者,不翻不
行,横劲沸腾,噢 ,可怜我们这些弱小者啊,今后还会有些什么新花样呢,石新他受得了
吗,西门玉只觉眼前好乱,乱麻麻地一团一团,想理理不清,想脱脱不掉,约约地石新在乱
团中弯着腰弓着背哀哀向着西门玉张望、哭喊,西门玉无限悲酸,眼泪淌了下来,却听见刘
伟明在大声痛哭,石新说,“来,我俩来划两拳,去它妈的上山下乡。”两人划拳,两好,三
星,四季来彩,高声朗叫,石新出口好快,一句一句,行云流水,丰容的手儿伸伸缩缩,三
指五指,变化莫测,刘伟明一杯一杯地喝着,石新隆隆地笑着。“你们笑什么,你俩别装斯
文,也要喝,喝喝,不喝就不是人。”刘伟明拽王盛英西门玉,王盛英说,“我真的喝不了了,
我脸好烫,好象还在转,---好,喝,喝。”
“好样的,就是好样的,我来唱首歌给你们听,绝代佳人的歌,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
户户点红灯,人家夫妻团团聚,孟姜女丈夫造长城,二月里来暖阳阳,双双燕子到南方,燕
子成双又成对,孟姜女成单不成双---”沙哑歪扭的唱音委委曲绕,王盛英也三月里,石新也
四月里,西门玉觉着自已也在几月里,酸溜溜的几月里。忽听王盛英“哇”的一声嚎声朗哭,
刘伟明也哇地一声大哭大叫,忽又直笑,“小入妈妈的哎,你偷老娘家鸡吃你不得好死哎,
吃老娘家鸡你要 头上长疮脚下长疔哎,你这个小入妈妈的啊,你这个小秃屁股绝代地啊,
你这个小短棺材纳地啊,你这个小烂嘴烂屁股地啊,老娘我一把食一把食把它喂大地啊,你
这个秃屁股绝代地吃着倒快活哎,老娘我不是省油灯哎,给你闷闷地吃着你想着倒快活啊,
老娘我天天早上来咒,咒你这个枪打头脑壳子地,咒你这个一枪打七十二个眼地---”石新笑
得淌眼泪,把刘伟明肩膀一拽,刘伟明歪倒在石新腿上,刘伟明却又哭了起来,“喝,喝呀,
石哥,你不但要喝,你还要唱,怎么不唱了呀,唱,唱,唱呀。”
唱声又起,西门玉身子晕晕地,不知是哪个又在唱,好象是王盛英,“冬季里,雪花飞又
扬,王昭君马上痛断肠,别了故乡,恨雪呀茫茫呀,恨雪茫茫呀,茫啊,回呀回也回也回不
去呀呀。”西门玉约约地只觉好听极了,忽觉身子好重,把头摇摇,油灯闪闪,只见王盛英
歪倒在凳后头的床上,一动不动,刘伟明扒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石新歪倒在自已的大腿上,
头在胸口上靠着,嘴儿好象在咕哝着什么,西门玉旋地一身滚热,他怎么要靠在我身上,他
怎么不靠在刘伟明身上,哦,石新啊,你醉了还想到了我,西门玉无限悠回,只恨自已不
是床,便轻轻挪动着身子,把石新头放平一点,石新啊,只要你觉着舒服,我愿给你垫一辈
子,天啊,你不要亮,就这样地黑,就这样地静,就永远地这样吧,永远地这样他靠着我,
我扶着他,西门玉宛宛黑静,西门玉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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