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过?”
教室里的桌椅排列成四组,靠走廊这边算是第一组,每一组由两列桌子并在一起,组成一对一对的同桌。
陈与眠站在第一组和第二组中间的过道里停滞不前,挡住了那位新同学的路。
“抱歉。”陈与眠快步走到施兴晨的座位旁边,放下书包搁在桌面上,侧身站着,给他后边的两位新生让出走路的空间。
新同学走过陈与眠身边,在施兴晨后边的位置坐下。
施兴晨站起身,让到一边,示意陈与眠坐靠走廊窗户的位置:“你坐里面吧。”
“嗯。”
吧嗒。
陈与眠拎着书包正要坐到里面的位置去,突然敏锐地捕捉到这细微但突兀的声响。
吧嗒吧嗒......
吧嗒吧嗒吧嗒......
陈与眠单手扶住桌面,蓦地收回脚步,缓慢而略显僵硬地扭过脖子,视线落在施兴晨手里握着的圆珠笔上。
吧嗒吧嗒吧嗒......
施兴晨站在座位旁,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陈与眠的视线,仍然在无意识地反复按下松开、按下松开圆珠笔,笔内的弹簧装置持续发出轻微的吧嗒声。
“怎么了?”
陈与眠长时间地站在那儿没动,施兴晨才意识到他的异样,疑惑地问道。
“没事儿。”
陈与眠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坐到座位上。
教室里小声的议论也慢慢息了,只有偶尔的几声似乎是从肺部深处挤压出来的咳嗽,时而打破沉闷的氛围。
陈与眠扭头远远望了眼时钟,七点五十六了。
视线从高处回落,后排的那位新同学无端端闯进视野。
他似乎并没有身为文科实验班新同学的自觉性,桌上空无一物,没有教科书也没有练习册。他偏着头,长久地望向窗外,清晰的下颌线勾勒出优越的侧脸轮廓,耳道里还塞着纯黑色的蓝牙耳机。
吧嗒......
吧嗒吧嗒......
一旁的施兴晨趁着老师还没来的间隙,争分夺秒地做着数学模拟卷,思考题目时右手大拇指习惯性地按压圆珠笔弹簧开关。
陈与眠十指紧握成拳,修剪得不算长的指甲扎进手心的软肉。
“哎江枫,起开让我进去,我坐里面。”
和江枫一道的那个稍矮一些的男生也背着书包走进教室,走到江枫座位旁边,拍了拍江枫的肩膀。
“砰!”
就在江枫起身的那一瞬间,陈与眠忽然站起身,一把抓住书包带子,猛地从抽屉里拽出来,力道之大,使本就不太牢靠的课桌前后大幅度晃动了几下,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全班的目光都好奇地投向陈与眠。
陈与眠一气呵成,将书包甩到后排的桌面上,单手撑住后排课桌,鞋底毫不怜惜地踩上椅子,直接从课桌上翻了过去,然后径自坐在了椅子上,牢牢占据了江枫同桌的位置。
江枫定定地看向他。
“......”和江枫一道的那个男生的动作硬生生被叫停,正要往桌面上放书包的手长久地悬在半空中,似乎着实被陈与眠行云流水的非正常操作吓了一跳。
“我坐这里,”陈与眠仰起头,抿唇微笑,顿了顿,添上后半句,“可以吗?”
前半句是陈述,后半句是询问。
一句连贯的问句被人为截断成两半,何况两个半句之间的间隔未免太长了,似乎超出了正常换气或断句的范畴。
这样听起来,仿佛后半句的询问只是出于良好社交礼仪的需要而强行添补的。
“不是,哎这位朋友,这我的位置,你......”
“可以,”江枫打断他,“卫清,你坐前面。”
卫清:“......”
卫清那后半拉子话团成团尽数堵在了嗓子眼,又生生咽下去。他强行挂上一个友善的笑容,说:“行。我坐前面。您俩坐。”
他拎过书包扔到施兴晨旁边的桌面上,拍了拍施兴晨的肩头,说:“同学,劳驾让我进去,我坐里面。”
施兴晨被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变故弄得措手不及,尚在惊愕中,被他这么一拍才堪堪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起身,险些带翻椅子。
卫清跟没事儿人一样坐下,面色如常。要不是亲眼所见,施兴晨决计以为刚刚被抢了位置的不是他。
施兴晨微微偏头,反复用余光瞥向他的新同桌,也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异常。
班级里原本沉闷滞顿的气氛此刻陷入一种更加微妙的紧张,如同一汪深潭死水被扔进了一粒石子,粼粼波纹圈圈荡漾开——陈与眠和江枫的位置,就在圆圈正中心。
一道道探寻的目光从教室的四面八方打向陈与眠和江枫,一半出于对新同学的好奇,一半儿......这个组成还不到五分钟的四人小组之间你来我往的博弈和冲突,着实吸引人的注意力。
议论声逐渐由小变大,安静的教室彻底被噪音充斥,仿佛一个大号蜂箱,嗡嗡作响。
卫清打开微信,点开江枫的对话框,冲江枫扔了百十来个[问号]的表情包。
他倒是没生气,跟卫清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这人就这个狗样子,想一出是一出,行事作风不按常理,之前十来年里出人意料的事儿也没少干。
卫清两腿大咧咧伸展开,重心靠在椅背上让凳子前端悬空,身体后仰,愣是把这一把年久失修的小破椅子坐出了太师椅的风范。
他扭头跟江枫唠嗑:“咋样啊枫哥?我可听说这学校要开学考,你暑假学咋样?”
江枫抬了抬眼皮,看着好友这吊儿郎当的样子,伸腿朝他的凳脚上踢了一脚,懒洋洋道:“坐好。”
晃晃悠悠的卫清被他这一脚踢得失去平衡,悬空的凳脚重重砸在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
“哎我草!”
卫清正欲转身跟江枫算账,教室前门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捏着一张A4纸。
“好了好了安静下来了同学们。”
卫清刀了江枫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在位置上坐好,总算消停了。
教室里的喧闹声立时平息。
男子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身量矮胖,腆着圆润的啤酒肚,松松垮垮地套一件不知道历经了多少个年头的黑色条纹汗衫。发量稀疏,地中海发型已然初具雏形,戴一副无框眼镜儿,两条深刻的法令纹挂在鼻梁两边,脸颊上的肉往下垂坠,很有些凶相。
他右手慢条斯理地拿起A4纸,左手扶着金属眼镜架,眯眼看着手里的名单。
“来了几位新同学哈......我看看哪几位......”
他将手里的A4纸拿远了点儿,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眼角被挤出了几条深刻的皱纹,本就下垂的眼皮愈发显得沉重,显露出一种年老者的倦怠无力感。
“江枫......”他抬起头,环顾教室,“哪一位啊?这样,我报到名字的同学啊,站起来让大家都认识一下好吧?江枫同学,哪一位?”
“江枫。”
陈与眠的新同桌利落地站起身,言简意赅地重复了一遍“江枫”二字,咬字清晰明快,和台上的男子扯着长音儿、拖腔拉调的语调截然相反。
“噢可以可以,江枫同学......坐下吧,下一位是——卫清......卫清哪位?”
......
班里一共来了六位新同学,依次被喊到名字,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男子放下名单,手掌撑住讲台,上半身前倾,视线自上而下巡视教室,说:“几位新同学还不认识我吧,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姓闫,闫伟,教语文的。不过大家也听得出来,我虽然教语文,但普通话不是那么标准......”
班级里传出几声善意的笑。
“放心,肯定不耽误大家学习好吧?”
闫伟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细细的金属镜架,向上推了推,继续摇头晃脑道:“不过你们的成绩呢,我肯定是不担心的,文科实验班,说出去大家都要夸的,自学都没问题的......今天第一天开学,等等下午呢,先搞一个摸底考......”
底下骤然响起一片哀嚎声。
“你们这什么样子啊真是......那文科实验班的学生都这副样子,其他班怎么办?别一惊一乍的,我不是已经在群里通知过了吗......”
闫伟摸了把寸草不生的头顶,不赞同地瞟了一眼喊得最起劲的几个男生。
“上午大家就先熟悉熟悉,等等还要搞什么大扫除。这学校,就乐意整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一天天的,没意思......”
闫伟操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吐字间或夹杂气音,忽轻忽重,时而嘴里蹦出的哪个字词的声音突然格外小,听他说话的人就不得不冥思苦想刚刚没听清的那个词是什么。
此刻他说到兴头上,摸了把光溜溜的秃瓢,咧着嘴自顾自地发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黑发黄的牙。他的笑声也很有特点,笑一声,便倒吸一口凉气,旁的人听起来,他不像是发笑,倒像是哮喘发作的病人,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反正呢,我也没什么要说的......总之高三(1)班的学生,肯定是不用我担心的是吧......清北生总要多来几个吧......实在考不上的呢,省内Z大总要上的吧?不过Z大放在我们班,不稀奇,大家还是努努力好吧?争取清北......”
“好了我不多说了,大家准备先大扫除吧......哎班长呢班长在哪儿?”
“闫老师,这儿呢!”一个短发戴眼镜儿的男生高高举起手。
“噢好,那个班长......蒋洲,你...你负责安排好吧?另外几个班委......我看看......”
闫伟终于结束了冗长催眠的班主任讲话环节,又随意喊了几个班委,分配好大扫除的任务,摸着肚子踱着步,慢悠悠离开了教室。
班级里很快热闹了起来,几个班委手里拿着学生名单,将擦窗、扫地、倒垃圾等细碎的任务一一分配到个人。
“哎你去倒垃圾!”卫清兴奋地转过身,单手把着椅背,屁股稍稍离开椅子,长腿灵巧地那么一拧,一转,就换了个姿势面朝后排坐着了。
他双腿跨开,小臂搁在椅背上头,骑马似的坐着这把小破椅子,幸灾乐祸道:“枫哥,倒垃圾去!”
江枫没搭理他,站起身就向教室外面走。
“哎哎哎,你去哪儿啊!把垃圾带上啊!”
“你先帮我倒一回,我马上回来。”
“哎不是,”卫清终于急了,“你去哪儿啊?”
“教务处领书。”
卫清摸不着头脑:“领什么书?”
“历史书,”江枫已经走到了教室外面,隔着窗户冲卫清竖了个大拇指,“记得帮我倒垃圾。”
“不是,你暑假不是补课了吗?你怎么连书都没有??”
卫清扒着窗户,整个上半身都探出窗去,也不嫌那窗棂硌肚子硌得慌。他费劲地伸手死死拽住江枫:“我看你是不想倒垃圾想跑吧!”
“历史没补。”
“不是大哥,你那破历史你不补!”卫清满脑门子官司,“那你补什么,难不成补数学吗??”
“除了数学和历史都补了,”江枫被他拽着校服不放,只能杵在原地,耐心解释,顺便支使道,“快点儿放手,那边喊你倒垃圾。”
“你其他科目都补了你不补历史??”
江枫淡定道:“亡羊补牢和女娲补天我还是分得清的。”
具体来说,学习历史以外的其他科目叫亡羊补牢,学历史,那叫女娲补天。
卫清:“......”
坐在座位上旁听了全部对话的陈与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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