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的家里还是一派售楼处样本间的冰冷格调。
夏末的气温并不高,只是雨水太多,空气里氤氲着空气,很隐晦地濡湿皮肤的表皮细胞。
江枫将空调开到除湿模式,客厅的顶灯发散着冷色调的光,大理石背景墙雪白光滑的表面折射一点微光,家里就更像仅供展示而无人居住的样本间了。
“在客厅,在餐厅?”江枫又随手按开餐厅的灯,“还是去我房间?”
“......”听起来有点奇怪,陈与眠想。
“......在餐厅吧。”他说。
“行。”
江枫拉开椅子,去厨房取了两个杯子,倒了杯水递给陈与眠。
“谢谢。”陈与眠接过温水,搁在一边,从书包里取出卷子。
“做哪个科目?”江枫翻着卷子问。
“......数学。”
陈与眠想的是,其他科目的卷子明儿上课能补,一边听老师讲一边在底下做就行,但数学这科很明显不太可以。
但等他提起笔,写了两道选择之后,无奈地发现脑子完全无法转,甚至于一个简单的二元一次不等式,他连连解错了两次愣是没算出个结果。
“不行......”陈与眠搁下笔,拿起水杯仰头咽了半杯水,随后拿过手机,设了个八点的闹钟,“太困了,我趴一会儿。”
“好。”江枫顺利地算完一道题,在考卷上一笔写了个潦草的“A”,抬头看了一眼,看见坐在一旁的陈与眠趴在桌上,枕着胳膊,一边儿的侧脸陷进柔软的衣袖布料中。
因为想着一会儿还要爬起来做卷子,陈与眠原本也仅打算睡一个小时,设了八点的闹钟。没成想,等他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拿过手机的时候,发现时间显示为21:08.
陈与眠:“?”
他迷迷瞪瞪地问坐在身边的那位:“晚自习下课了吗?”
江枫头也没抬:“考试结束了。”
听见“考试”两个字,陈与眠蓦然一惊,困倦顷刻烟消云散,长长地“啊”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江枫在胡说八道。
“......我手机闹钟没响吗?”陈与眠点开手机查看,发现自己确实设了八点的闹钟没错。
“响了,你没醒。”江枫说。
“哦......”陈与眠沉默地放下手机,还处于小睡片刻之后没有完全苏醒的混沌中,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不其然在脸上摸到了凹凸不平的压痕,很快相信了江枫对于自己睡过头的说辞。
所以,今天晚上或许又要加班加点补作业了。
或者说......能借个作业抄抄吗?
“......那个......”陈与眠斟酌着用词开口道,“你数学作业......做好了吗?”
“嗯哼。”
“嗯......能借我抄抄吗?”
“没得可抄。”江枫轻笑一声,搁下笔,靠在椅背上,长腿一伸,双臂伸展,伸了个懒腰。
“......哦,”陈与眠点点头,“那好吧。”
“因为我顺手把你的作业也写了。”江枫说。
陈与眠捧着玻璃杯的手动了动,杯子里的水,也轻微地晃动,在餐厅四盏射灯的直射下,泛波澜起伏的光。
“......谢谢。”陈与眠说。
“不谢。”
两人说完这段话,又陷入沉默中。
陈与眠捧着水杯,又低头抿了一小口。他莫名地感觉到一点口渴,甚至于他感觉接触玻璃杯的指腹皮肤,很干燥,处于一种极度缺水的状态中。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杯子里的白水,直到杯子见底。
“甜吗?”江枫打破沉默。
“什么?”陈与眠说,他转过弯来,猜到了江枫话里的意思,晃了晃水杯说,“水吗?挺甜的。”
江枫笑起来:“白开水,为什么会甜?”
陈与眠放下水杯,玻璃杯底和大理石餐桌面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一道响声,他收回手,也笑了笑:“真挺甜的。”
“我可以尝一下吗?”江枫说。
“嗯?”陈与眠不解地又端起杯子,轻微晃动,“......我喝完了。”
他看向江枫:“......我去给你倒一杯?”
头顶的射灯照出暖黄色的光束,温和地包裹住江枫的脸,原本狭长的眼尾也带上点圆润的钝角,显得平易近人了许多。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在光束下呈现出一点深褐色,从眼球中心向外扩散,一圈圈淡下去,像一汪潭。
陈与眠看着江枫莫名其妙上扬的嘴角,犹疑地站起身,举了举杯子,“我给你去倒杯水?”
“不用了,”江枫站起身,没再看他,走向厨房,“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家。”
陈与眠:“?”所以,江枫的意思,不是要喝水吗?
他在餐桌旁,心不在焉地将桌上摊开的作业收拾齐整塞进书包里,脑子里将江枫刚刚说的三两句话又回想了一遍,仍然没什么收获,便索性不想了。
“走吧。”江枫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上还拿了个餐盒,递给他,“没吃晚饭,路上吃。”
“......谢谢。”
“路上不方便吃,就做了盒手卷寿司,”江枫说,“忘了问你,你对海苔、肉松以及苹果醋、芝麻......还有什么来着......”
陈与眠:“......”
江枫:“你对这些不过敏吧?”
“......能吃。”陈与眠说。
江枫开车,陈与眠坐在副驾驶上,安静地吃着东西。
江枫看他一眼,说:“副驾驶室没人坐过。”
“......”陈与眠费劲地将堵在嗓子眼里的米饭咽下去,连连咳嗽,直咳得眼尾流出了生理性的眼泪。
“没事吧?”江枫明显放缓了车速,踩着刹车,扭头去看窗外的反光镜,似乎想靠边停车。
“没事......”陈与眠摆摆手,右手虎口把着嗓子眼,一下一下地往下顺气,“你开你的......我呛了一下。”
“......好。”
陈与眠缓过劲儿来,并不去看江枫,扭头看向窗外,安静地坐着,很明显地摆出了封闭的姿态。
江枫看了他一眼,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
车辆驶过宿海实验一中的时候有些堵车,这个点儿,宿海实验一中外面的马路上,齐整地靠边停了两溜车,校门口也聚集着大量接送孩子放学的家长。
黑压压的夜里,从校门外向里望进去,教学楼灯火通明,恍若白昼;而校园外,车灯闪烁,人头攒动。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陈与眠嗅了嗅,闻到忍冬花的味道,清香中带着点苦意,他很快地想起来,和老陈以及张婉女士一起住在老房子的时候,楼下的花坛里,不知道哪位邻居随手种下,或者是随风飘来的一颗籽,长成了一株茂盛的忍冬,绿叶中点缀着一点黄色、白色的花,花香随风飘远。
想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陈与眠想。
“值得吗?”他问。
车开进小区的那一瞬间,黑压压的云层不堪重负,豆大的雨点子劈里啪啦地落下。
他问的突兀又没头没脑,视线顺着玻璃窗上蜿蜒的雨飘忽不定。
“什么?”
“为了一场考试,值得吗?”
江枫没有说话,车开到了单元楼门口。
陈与眠打开手机,时间是9:32.
车外的雨越落越大,不断打在车身上,碎成一朵又一朵更小的水花。
就在陈与眠以为,俩人会一直保持沉默的时候,他听见江枫说:“我的人生,不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阶段。”
陈与眠将投向窗外的视线收回来,很轻地落在手上捧着的餐盒上,安静地等着江枫往下说。
他的语气听起来轻快明朗,却难得地流露出一种应该不属于江枫的、近乎于执拗的认真。
他说:“很多人的人生被社会规则切分成了连续的阶段,学前班、幼儿园、小学,然后是初中、高中,再往后可能是大学。”
他很轻地笑了笑,继续说:“再往后,找到第一份工作的那一天,结婚的那一天,再往后,可能拥有自己的后代的那一天,以这些为标志点,来划分人生阶段。如果按照现有的社会规则来看,应该是这样划分?”
他说完这一段,停了停。
陈与眠听出来,他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一个问句,于是礼貌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但对于我来说,我的人生的标志点,好像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陈与眠问
“很多,很多私人的感受和情绪,一些独特的经历......”江枫顿了顿,说,“你要听吗?”
陈与眠长时间地没有回答。
他很难说清楚,想听或是不想听。对于他来说,在这个狭窄的、密闭的、冰冷的、却涌动着温和而熟悉的暗香的空间里,大脑的疲乏使他更想作为一个被动的接受者——由江枫作出决定:他想说或是不想说。
江枫没有得到回答,仍然轻笑一声,娓娓道来:“对于我来说,六七岁的时候,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个期盼了很久的玩具;再之后,好像是初中的时候,养了很久的猫意外去世的那天;再大一点儿,也是一个夏天,父母告诉我,他们决定去环游世界的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还有高一的时候,和一帮朋友,考完一场很重要的物理竞赛,走出考场,很晚了,大家一起在街头唱歌、狂奔......”
他说到这里,又笑了笑,“我记不清很多事,但从小到大,顺着时间线捋下来,这些时刻,好像才是我人生的标志点。”
江枫看向陈与眠:“就比如,我早就不记得中考是什么样子了,或许对于十五岁的我来说,那是一场紧张到发抖的考试,或许那个时候,我把它看得无比重要。但好像对于现在,十九岁的我来说,我记得的是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和朋友走在路上,闻到一种很香的味道,我们找了很久,找到了开在墙角的一株不知名的花,很香很香,紫色的花瓣......五片花瓣......很漂亮的一株花,于是我一直记得,直到今天......”
“所以,我把那一天,也看成我人生的一个标志点。”江枫说。
“普鲁斯特效应。”陈与眠终于开口,很轻地吐出几个字。
“嗯哼,”江枫说,“......总之对于我来说,到目前为止,我的人生是由这些,在别人眼里不重要的瞬间组成的。”
“嗯,”陈与眠点头,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为什么你的历史这么差?”
江枫扑哧一笑,很难得的,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自嘲的神色:“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刚从物化生转到政史地的那阵子,第一次历史考试我考了43分,当时我们班的历史老师是新来的,不太了解我的情况......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在办公室骂我,正好被我听见了。”
陈与眠:“......”
江枫振振有词:“所以当时就不想学了,觉得很没意思。”
“......”
“所以,回到刚刚那个问题——你问我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太具有私人倾向性了,我回答不了。”江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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