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雨更小一点、空中飘下来细线一样的雨丝的时候，陈与眠下了车，走进楼道。

他装作晚自习刚刚下课的样子，背着书包回到家中。

印象中，江枫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以娓娓道来的语气，讲述在过去十几年的生活中那些私密的、极富个人情感价值的经历。

陈与眠回忆起那天在江枫卧室的书架上看见的物化生习题册，又回想着今天江枫的话语——所以，江枫以前真的是学物化生的，还是搞竞赛的；以及，江枫之所以一直一个人住，是因为父母环游世界去了。

房门被敲响，张婉端着切好的西瓜走进来，搁在陈与眠桌上，念叨着“你爱吃的西瓜快过季了”，然后走出他的房间——又没关房门。

陈与眠默默地站起身，轻带上房门，然后很轻地叹了口气——他和江枫的家长，好像恰好站在了两个极端：一边儿的父母常年不回家，放着正准备高考的儿子一个人生活；另一边儿的家长一天24个小时刨去睡觉时间全部放在儿子身上。

“嘀——已启用新功能——陈先生——祝贺您解锁“佳人有约”交友系统全新板块！”

陈与眠：“？”

“什么？”

陈与眠皱着眉头问。

但他并没有得到回应，这抽风系统似乎又宕机了。

他想了想，拿出手机，查看了收件箱，检查过后也并没有收到新邮件。

“......说话，”陈与眠拍了拍右耳，“什么新功能？”

仍然没有得到回应，时间已经来到了11：00，他只好满腹狐疑地作罢。

*

第二天早上，6：50，高三（1）班教室。

陈与眠顶着一头毛毛躁躁的头发、手里握着盒纯牛奶、狂奔进教室。

“眠哥，来真早啊！”

今儿个英语早自习，照例要英语默写，默写内容是高三（1）班的英语老师王慧昨晚布置的一篇应用文——篇幅挺长，因此6：50的教室里，每个学生手里都捏着昨个儿发的背诵内容。

卫清把椅子向后移，紧贴着陈与眠的桌子，身体后仰，手上仍然拿着等等要默的文章，眼睛也紧紧地盯着26个英语字母组成的单词，作出一副还在认真背书的样子，嘴上说着闲话：“睡过头了？”

陈与眠烦躁地抓了把潦草的头发，快速地从书包里翻出背诵内容，含糊回应道：“嗯。”

卫清还欲搭话，陈与眠却难得打断他，“背书。”

卫清只好悻悻转过身。

陈与眠向后看了眼墙上的钟，6：52，Miss.Wang最迟7：00到教室，她一般会等大家再背个几分钟，7：10之前，开始默写。

所以，15分钟背一篇应用文，应该问题不大。

他快速地念了一遍文章，随后回到第一个单词，开始一句话一句话地强行记忆。

“......没背吗？”江枫很容易地看出来他同桌有点紧张的状态，问。

“......嗯，”陈与眠分神，简短地回道，“昨晚直接睡了，忘了。”

......然而，时间刚到6：58，王慧踩着小高跟，穿着一身西装套裙，挎着个一年四季不重样的手提包走进教室。

7：00，早自习的铃声刚打响，王慧拍了拍掌：“好了，今天的文章有点长，我们早点开始默。”

她边说着，边往下发裁剪好的默写纸。

“......”陈与眠深吸了口气，最后迅速地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这篇应用文，才移开眼，动作迟缓地将它塞到一边。

默写开始，班级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写字声。

陈与眠刚默了三行，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

他抬头看了眼王慧，正巧对上王菁也看向这边，她扬起嘴角，冲陈与眠温柔一笑。

“......”陈与眠心虚地低下头，硬着头皮，开始围绕这篇应用文的主题自己创作——命题作文，将就着写吧，总比空着强。

“好了吗大家？”王菁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哦，要收啦，从最后一个同学开始往前传。”

陈与眠浏览了一遍自己刚刚即兴创作的应用文，心情复杂地放下了笔。

“名字别忘了写。”王慧温柔地提醒底下的学生。

“......”陈与眠发现自己也没写名字，又拿起笔。

“写我的。”江枫说。

陈与眠：“？”

江枫：“你那张写我的名字。”

陈与眠：“？”

还没等他作出反应，江枫已经从他桌子上拿过默写纸，在左上角用端正的小楷写了“陈与眠”三个字。

陈与眠：“......不是......等等......”

江枫迅速地将两张默写纸叠在一块儿往前传给卫清，卫清更快，一溜烟儿俩人的默写纸已经传到最前排去了。

铃声响起，早自习结束。

陈与眠还沉浸在震惊的余韵中，直愣愣地整个人转过去看向江枫，一脸不可思议：“......搞什么？”

江枫淡定道：“你不是没背吗？”

“嗯......所以我等等去跟慧姐解释一下，重新背一下就行啊？”

慧姐五十岁不到，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热衷于一天换一套衣着打扮，活得奇迹暖暖似的，从衣服到鞋到拎包，再到头上的发卡，一套一套的。她性格温柔，对待学生无时无刻不是和声细气的。

她工位的一角搁着一个往年学生送的花瓶，隔三岔五地就看见她捧着一小把花从学校对面的花店里走出来，高三（1）班的学生，每每去她的办公室找她重新默写，抬头总是看见斜倚在花瓶中的几枝滴水的玫瑰，或是一把满天星。

因而去找慧姐默写，跟去找徐萍萍默写，完全是两码事——前者并不需要顶着很大的心理压力。

江枫说：“省得你重新去默写了。”

“？”陈与眠说，“我不去你不也得去吗？”

江枫：“嗯。”

“所以......你......在搞什么？”

江枫说：“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陈与眠：“？”

什么很有意思？？去找慧姐默写很有意思？？

江枫咳嗽了两声，似乎欲言又止，静默了片刻，也没看陈与眠，很低地笑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陈与眠：“？”

他的同桌真的正常吗？

第二节下课，果不其然，英语课代表拿着一小叠默写纸站在教室门口喊着名字：“江枫......英语老师找！”

江枫接过陈与眠那张写得天马行空的默写纸，脚步轻快、身形矫健地冲着办公室去了。

他看上去不像是默写不过关被叫去重默的，看这轻松明快的神情姿态，像是去领奖的。

“......”他到底在抽什么风，陈与眠神情复杂地看着江枫的身影消失在窗户尽头。

“与眠，”施兴晨的声音将陈与眠的视线拉回到眼前。

“你......还好吧？”

陈与眠点点头，“没事儿。”

“前天的事儿，不好意思了，”施兴晨言辞恳切，“我可能，就是做作业的时候没注意，打扰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没事。”陈与眠说。

“还连累你，晚自习都停了。”

陈与眠摇摇头，笑了笑，“真没事儿。”

——他是真的没有介意，前天的事儿，仔细说起来，其实是江枫行事作风颇为极端了——只不过江枫出于好意，所以他主动提出跟江枫一块儿停了晚自习，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施兴晨见他脸上全然没有半分不高兴的神色，舒了口气，“那行，你没生气就行。那等你回来，再一块儿吃晚饭。”

陈与眠应承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瞟——虽然他知道江枫应该没这么快默完。

施兴晨刚说完话转过身去，才清净了没两分钟，系统又开始抽风：“陈先生，恭喜您达成成就‘英雄救美’，请您查收系统随机赠送的惊喜好礼！”

英雄救美——哪门子的英雄？救得哪门子的美？？

陈与眠暴躁地捂住左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窗外瞥，冷冷嘲讽道：“随机好礼？什么好礼？又是什么恋爱小秘籍？”

“陈先生您真是聪慧过人、聪明绝顶啊！已发送至您邮箱，敬请查收！”

“垃圾邮件，我等等删。”

这智障系统对于陈与眠这位svvvip客户的冷漠和不耐烦毫无感知，甚至体贴入微道：“知道您业务繁忙，本智能系统已经帮您划好重点了——”

系统拉长语调，继而用一种温柔而不失天真的语调道：“适当的眼神对视和肢体互动会加深好感哦！”

“......”陈与眠：“你还是闭嘴吧。”

咚咚。

窗户被敲响。

陈与眠回过头看见江枫站在窗外。

他打开窗户问：“怎么了？”

江枫说：“赵老师有事找我们，来一下办公室。”

陈与眠点点头，起身往外走。

“哎与眠，来了啊，”赵老头亲切地冲他招手，示意他走到工位旁边来，他将椅子转了个面，朝向二人，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陈与眠自然垂落两侧的手臂，然后以一个仰视的低姿态，和颜悦色道，“与眠啊，我想了想啊，你们两个现在高三，关键时期啊，特别是你，数学呢，总差点儿意思......是吧......”

陈与眠起先以为赵老头找二人大概率是十二校联考成绩出来了，没想到听赵老头这话，应该是有别的事儿。他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好附和地点点头。

“那我想，周四晚上的两节数学培优课，你们还是得上的，”赵老头拍了拍陈与眠的手臂，“你俩怎么想？”

陈与眠低着头，微微抬眼就对上赵老头慈眉善目的神情，他想开口拒绝，却讷讷不知道怎么回答。

出乎意料的是，江枫竟然爽快地一口应下：“行的赵老师。”

陈与眠抬头颇为诧异——以江枫的成绩来看，上这个培优班对于他来说，意义并不大；何况，老闫那边还不知道如何应对呢。

江枫接着道：“赵老师，但我俩晚自习被班主任停了，他那边......说是让回家反省，培优班也一块儿停了。”

赵老头摆摆手：“他那边我去说，你们不用管，你俩好好上课就行，这个阶段，还有什么比好好学习重要的！”

江枫扬起一个分外明快的笑脸，“好嘞，麻烦您了赵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