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那么随口一问,陈与眠接连两天似乎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天下午的课已经开始十分钟了,他仍然表现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台上的赵老头讲得唾沫横飞,陈与眠看起来还是迷迷茫茫没睡醒的样子。
江枫用手肘碰了碰他,说了句什么。
他回神,但并来得及听清江枫说了什么,疑惑地“啊”了一声。
“我说,笔掉在你凳子底下了。”
“噢......”陈与眠忙低下头往凳子底下看,但碍于座位狭窄、视野范围有限,找了一圈也没找见。
“我来捡吧。”江枫说。
“噢好,”陈与眠往旁边靠了靠,身体紧贴着墙那侧,给江枫让出空间。
江枫弯下腰伸长手臂往他凳子底下探。
排与排之间的位置过于狭窄,江枫人高腿长的,弯着腰蜷缩着腿,完全转不开身。他将头埋得更低一些,视线全然落在了掉在凳子地下的那支笔上。
陈与眠眼瞅着江枫的脑袋离课桌桌膛的挨得越发近了,他稍一动作似乎就要撞上了,于是默默地伸出手掌,手心向下挡在桌角和江枫的脑袋中间,并且注意着尽量别碰到江枫的头发。
另一边,江枫终于够着了笔,收回手就要直起腰,脑袋往上一抬——他听见陈与眠低声倒吸了一口冷气,紧接着感觉到头顶撞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
“......手怎么样?”
江枫迅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眉头紧攒,捞过他同桌的手。
清瘦白皙的后背上,赫然一道短而深刻的痕迹,血珠子顺着破了皮的伤口往外淌。
“......呃,没事。”
陈与眠想收回手,腕部却被江枫虚虚地握着,看似没用几分力,但他愣是挣了两回没挣开。
江枫抽了两张纸巾按在陈与眠的伤口上:“抱歉,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创口贴。”
陈与眠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这节课刚一下课,江枫就往教室外面走。
“哎——哎,”陈与眠猜着他可能去买创口贴去了,想喊住他,江枫却是拔腿就走。
“不是,江枫——”
陈与眠猝然收声——江枫真走回来了,一直走到他的课桌旁。
“你......去干什么?”陈与眠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怀疑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只好硬着头皮发问。
江枫:“饿了,早饭没吃,去超市买吃的。”
宿海实验一中有一家对学生开放的小超市,不过地理位置不是很好,就开在食堂旁边,离教学楼有不短的一段路,下课十分钟的时间不够来回跑一趟的,因此学生们大多只在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会顺道去超市买点东西。
陈与眠听到江枫的这个回答,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平日里从没见过江枫趁着下课十分钟的时间往超市跑,可偏偏他这个理由,又挑不出错。
他只好说:“没事儿。”
江枫这一来一回,果不其然花了十分钟有余,下一节课的铃声响了五六分钟他才堪堪出现在教室门口,手里还提溜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
下一节仍然是数学课,赵老头见他从教室前门大大方方走进来,权当没看见,激情澎湃地继续讲他的题。
江枫坐回座位上,从塑料袋里掏出了两盒纯牛奶,搁在课桌上,推给陈与眠,“给你带的。”
“......呃......谢谢。”陈与眠心情复杂地接过纯牛奶,敢情这人老远跑这一趟还真是买吃的去了,甚至没忘记给他带点儿。
前桌的卫清趁着讲台上的赵老头在黑板上抄题目的功夫,抻长脑袋往后桌瞟一眼瞟一眼的,眼瞅着江枫递给了陈与眠两盒牛奶,一边作出聚精会神听讲的样子,一边将手臂旋转扭曲从背后伸出去,伸到江枫桌上,用手背击打桌面,示意江枫他也要。
江枫面无表情地往卫清手里塞了瓶冰可乐。
卫清被那冰冻的瓶身激得手抖了抖,几个手指轮番弹开又握住,愣是也没松手,心满意足地拿着冰可乐缩回了手。
陈与眠看得好笑,一时也没注意江枫的动作。
“手。”江枫说。
“啊?”陈与眠看向江枫,这才看到他手上捏着的创口贴。
“手伸出来。”
陈与眠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地拉了拉袖口,随即放松下来,冲他伸出手,却是手心向上的动作:“谢谢......我自己来吧。”
江枫并不管他,握住他的手腕翻转成手背向上,撕开包装纸,双手捏着两端将创口贴平整地贴在他的手背上,贴好之后,避开伤口处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以确认贴牢固了。
“好了,收手。”江枫说。
“噢......”陈与眠像是没睡醒似的,讷讷地应了一声,迟钝地收回手,将袖口往下拉了些,遮住半个手掌然后不言不语地望着黑板发呆,旁人看起来,倒像是听题听得忘我。
所以......他是顺道买的创口贴,还是说,专门跑了这趟?
答案呼之欲出。陈与眠想。
今儿周一,陈与眠和江枫二人照例回家上晚自习。
江枫也照例问他:“要去我家吗?”
陈与眠说:“......方便吗?”
不出意外的,陈与眠在江枫眼里看到了一点惊讶的神色,但随即又恢复成气定神闲的状态,笑了笑,“当然。”
陈与眠:“阿姨和叔叔......”陈与眠心知这个问题并不礼貌甚而有些冒犯,但介于上一次江枫的的家庭相处模式给他带来的冲击,以及他实在难以招架林毓热情爽朗的个性,他便没忍住问出嘴。
“家里没人,”江枫说。
“......好的。”陈与眠问完这个问题愈发觉得不对劲,心道如果刚刚哪个路过的人听到他和江枫的这番对话,决计不会以为他俩只是单单纯纯做作业去的。
雨还在下,初秋的雨连绵不绝,吹在人脸上,虽然舒爽却一天天的凉意渐沉,宿海实验一中的学生们,外出也大多穿着一件长袖校服了。
“陈与眠!稍微等一下!”
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有声音穿透雨声,从背后追上来。是一道女孩儿的声音,她似乎在跑着,话语又急又快,听上去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陈与眠和江枫齐齐回头。
雨幕遮掩了视线,陈与眠眯着眼睛往后找寻,只看见穿着千篇一律蓝白色校服的学生,撑着一朵又一朵风格迥然、五彩斑斓的蘑菇似的伞。
一直到一顶伞冲到了他面前,从伞下抬起了一张脸,陈与眠才认出是张奕霖。
“啊,”陈与眠应了一声,“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因着陈与眠和江枫是同撑了一把伞,因此江枫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走开,便安静地撑着伞站在一旁。
张奕霖抬头看了一眼陈与眠,又望向江枫,低下头,似乎在犹豫,欲言又止。
但江枫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张奕霖再次抬起头,这次眼神坚定了不少,最后看了一眼江枫,才把视线投向陈与眠,说:“那个,你那天午休,看到了是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急促的追赶,她的声音听起来在颤抖。虽然举着伞,额上的刘海和垂落两颊的发丝仍然被雨水打湿了,透露出一丝狼狈,然而抬起头仰视陈与眠的目光,却出乎意外的晶亮。
陈与眠迅速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很轻地点点头。
“那......”
“抱歉。”陈与眠微微颔首,声音冷淡。
“啊......”女孩子扬起的头在听到这两个字的一瞬间垂落,陈与眠看见她的手指正死死地攥着袖口,“没关系没关系......抱歉......那个,打扰了......”
羞赧和不知所措的情绪交杂之中,她的声音甚至带上点儿哭腔。幸而雨下得密而急,她颤抖的声线被打落枝头和地面的雨滴声掩盖住。
“没关系,”陈与眠说。
“可以知道为什么吗?”张奕霖问。
“......我应该,”陈与眠说,“有喜欢的人了。”
“好,谢谢你。”
张奕霖从雨里跑着追上他,短暂地在他面前停留片刻,又跑向了雨中。
陈与眠看着女孩子模糊在雨中的背影,舒了口气,听见身边的这位说:“上次好像是谁,说拒绝女孩子要委婉一点?”
“......当我没说。”
两人继续并排往前走。
“有喜欢的人了?”江枫问。
陈与眠:“不清楚。”
江枫:“......”
两人便又掉入沉默中去,并肩而行,却都一语不发。
宿海实验一中放学的时间点正赶上下班的点儿,学校门口的路堵得水泄不通、大排长龙,两人要打车只能往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走一段路。
江枫仍旧撑着那把黑伞,四平八稳地走在人行道上。
陈与眠的心思全然没在路上,脑袋里的思维跟这堵了八百十米的车流似的混乱,一脚一步地往前迈也根本不看路面,就这么跟着江枫的步子,接连踏进了好几个积起的小水坑。
他还犹自想着学校对面的这家木木奶茶店今天为什么没开,垂落身侧的左手就被握住了。
那一瞬间陈与眠其实并没有意识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还在神游,温热的皮肉触感从手掌的神经末梢向上传递——他足足花了两三秒,才意识到,是江枫握住了他的手。
陈与眠脚步顿在原地,江枫比他多走了一步,便也停在原地。
江枫问:“怎么了?”
陈与眠微微抬头,视线落在江枫的脸上——他上半张脸隐没在伞下,下半张脸暴露在江南秋雨季节的晦暗天光中,高挺的鼻梁和明晰的下颌线条流畅如一笔勾勒而成。雨水从倾斜的伞沿滴滴答答下落,连珠成线,打湿他的肩头。
“......没事。”陈与眠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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