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张婉也同为教师,所以老闫也没有多余的和学生家长的客套,单刀直入道:“哎那个陈与眠妈妈,我把两个学生叫来了,把这个事儿说一下吧。”
张婉点点头,看向陈与眠和江枫。她对于江枫的好印象,经过这些天的事儿,已经全然被磨灭了。
数学成绩好、对长辈有礼貌、嘴甜这种优点,在他已经影响到陈与眠的学习这一前提下,完全不值一提了。
张婉也开门见山道:“江枫是吧,我是陈与眠妈妈,阿姨见过你的。”
江枫颔首:“阿姨好,对我是江枫,陈与眠的同桌。”
“对,阿姨知道。阿姨就是跟你商量这个事儿的,”张婉微笑道,“我知道你成绩好,可能你在数学这门科目上,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就能学好。但是我们家眠眠不是,他没你聪明,他学习都是很用功的,要花时间的,你知道吧?”
江枫说:“很聪明,也很用功。”
江枫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视线并没有正视张婉,而是落到了陈与眠脸上。
陈与眠对上江枫的视线,于是江枫冲他眨了眨眼。
“......”陈与眠别过头去,感觉那种溺水的窒息感都被江枫脸上云淡风轻的神色弄得消散了些。
张婉继续说:“因为眠眠跟你坐同桌之后了,包括我,包括啊你们的班主任,都感觉到影响有点大,他的心思有点不在学习上了,所以就是,阿姨希望你也能理解一下,换个位置好吧?还是让眠眠跟他之前的同桌一块儿,行吗?”
江枫没作声,他看向陈与眠。
陈与眠说:“妈,我没说要换位置。”
张婉皱眉:“这件事还需要你说吗?你最近状态不好,我和你们班主任都看得出来。”
陈与眠转向老闫:“闫老师,我不想换位置。”
老闫打着哈哈:“哎与眠啊,你也要理解一下你妈妈的心情啊......而且,江枫和那个......那个卫清,本来就是一块儿转学过来的,也是朋友,你和施兴晨也是老朋友了嘛,这不换一下正好吗?”
陈与眠重复道:“抱歉闫老师,我没想换位置。”
江枫:“嗯哼,我也不换。”
“......”张婉心知儿子看似话少,实则脾气随了老陈,执拗不听劝,只好将矛头转向江枫,“那个,江枫同学啊,你也要理解一下做家长的心情啊......你和眠眠当同桌之后,他三番两次顶撞老师,上晚自习也不好好听,不是阿姨说你,眠眠以前跟小晨,跟施兴晨当同桌的时候,怎么就好好的呢?”
“......”张婉见江枫不答话,便乘胜追击道,“我听闫老师说,那你之前还休学过一年,转学来的,那现在是复读是吧?那你说,你再继续和眠眠当同桌,眠眠不学好,难道跟你一样也去复读.......”
没等张婉说完,陈与眠打断她:“妈!”
张婉被陈与眠的冰冷冷的语气一点,也迅速意识到自己失言,找补道:“阿姨不是那个意思,阿姨也没说你不好,但你有父母的是吧?那你妈妈肯定也希望你好好学习,你也要理解阿姨的心情是不是?”
陈与眠刚想开口,被江枫抢先道:“对不起阿姨,之前是我的问题,影响到呃......影响到眠眠学习了,我之后会注意的。我数学成绩不错,之后也会尽量帮他的。那这个同桌,能不能不换?”
江枫语气诚恳,态度谦逊,在场的三人都愣住了。
陈与眠低着头,一时间木木的,难以分清是被江枫的那声“眠眠”惊到了,还是江枫难得谦卑的态度。
许是在江枫进来之前,张婉就已经听老闫说过这位学生难以管教的脾性了,一时间她也有些没回过神了,怔住了三两秒,才叹口气道:“不是阿姨不信你,但是眠眠最近状态,真的太差了......他这两天说的话,做的事,让我感觉他心思完全被带的不在学习上,魂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还老想些有的没的......阿姨看你上次选的课,还有心理健康辅导,眠眠也跟着你选了。那眠眠肯定是很正常的,那好端端的为什么去选心理健康辅导?那你是不是......”
张婉再一次被陈与眠以一种极其冷静又倦怠的声调打断:“可以了妈。”
“不用再说了。我换。”
“我换同桌。”
*
卫清和施兴晨对此接受良好,四个人趁着课间休息的时间将陈与眠的桌子和卫清的掉了个。
好几天没动静的系统又见缝插针地蹦出来,提醒陈与眠新任务还一动未动。
陈与眠倦怠地翻过一页书,不咸不淡道:“不做。”
系统陷入长时间的乱码状态中,发出无规律的一串电音,妥协道:“陈先生,这边将您的任务对象重新设定,仍然修改回江枫,您看可以吗?”
陈与眠翻书的手顿了顿,停在半空中,良久才把这页翻过去,“他有对象的。”
黄昏时分在雨中的那次心照不宣的对视和牵手,陈与眠将他归咎于一时失神。
——虽然他完全承认心动——因为在江枫握起他的手的一瞬,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甩开,不是错愕或者嫌恶,而是心跳过速的紧张,以及获得一个确定答案的尘埃落定。
但是江枫游戏账号上绑定的情侣关系,也是明明白白的——他在和一个女孩儿维持公开恋情关系的同时,和他暧昧不清。
陈与眠想,不能再继续了。
所幸换了同桌之后,他和江枫的交集约等于无。
因为张婉来学校和老闫交涉了一番,他和江枫的晚自习也恢复了正常。看起来,他重新回归了张婉和老闫眼中的好学生的轨迹,上课认真听讲,下课争分夺秒做两道题,刨去睡觉意外95%以上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他仍然中午回家午休,晚上和施兴晨一道去食堂吃饭,晚自习的时候埋头写数学卷子,然后踏着月色和路灯光回家。
只是在没人看得见的角落,之前稍稍歇下去一些的头痛卷土重来,发作得越发频繁和严重。
躯体化症状严重的时候,他就花更多的时间看向窗外,明净的窗户上倒映着教室里高悬的白炽灯光以及少年人瘦削的侧脸。
他和江枫几乎很少讲话。
但他们更多地在窗户的倒影中,短暂地对视。
陈与眠在接下去的一次半月考中,跌出了年级前20名,甚至于只堪堪挤进了年级前50.
张婉和老闫将此归咎于他前段时间“心思没在学习上”,又轮番上阵,反复叮嘱他。
陈与眠沉默地接受一切训导。
倒是江枫,在最近的一次半月考中,历史突破了70大关,语数外的三科总分也依然维持着近乎统治的地位,再次拿到了班级第二、年级第18名的好成绩。
在头痛缓解的间隙,在明灯如昼的高三(1)班教室,在所有人都凝心静气、聚精会神做题的晚自习,他借着玻璃窗看向后排的江枫,心想——他们一个正在平稳顺利地向着山顶攀升,而另一个正飞速地、不可阻挡地下坠。
一种毫无反抗余地也毫无反抗意识的下坠。
这天的早自习照例是英语,陈与眠到教室的时候,施兴晨已经在背诵昨天晚上王慧布置的一篇应用文,口音颇重、不断停顿和重复的背诵声响亮地进入陈与眠的耳道,重重敲击陈与眠的鼓膜。
他的头痛又不可抑制地发作。
他走出教室,走到连廊尽头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头,用清水抹了把脸。
已经十一月了,气温一天凉过一天,又是一年中银杏树落叶的季节。秋风赶走了苦苦挣扎的夏天留下的最后一点余热,空气中渐渐漾起凌冽萧瑟之感。
管道中流出的水,也是这样冰凉凉的,扑在脸上叫人神清气爽,困倦全无。
陈与眠捋起袖子,将清水泼在脸上,然后长久地维持着双手捂住脸的姿态。
他透过指缝,深而重地喘息着。
冰凉的水渍顺着下颌线滴落在温热的锁骨上,他好似毫无知觉般木僵地站着。
下一秒,他放下手,支撑着洗手台,俯下身去,不断地干呕,却只吐出来两口酸水。
他单手撑住洗手台,另一只手死死地扼住脖颈,用大拇指腹顶住喉结,用力按压,以期能吐出点什么,然而换来的只是更强烈的干呕。
下一秒,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陈与眠睁开眼,下意识地想挣开。
“很难受吗?”江枫说。
他转过身,江枫顺着他,放开他的手,稍稍退后了一步。
陈与眠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想说话,却被喉头的一阵刺痛逼得失声。
他只好又转过身去,对着洗手台费劲地干咳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
江枫站在他身后,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的脊背。
咳嗽声渐息,陈与眠却依然垂着头,双手撑着,似乎处于一种筋疲力竭的状态中。
“好一些了吗?”江枫问。
陈与眠没说话。
江枫顿了顿,看向镜子中似乎完全丧失了生气的另一个,良久,开口说:“躯体化症状这么严重,考虑过休学吗?”
陈与眠抬起头,对上镜子中江枫波澜不惊的视线,似乎他说的这件事,再寻常不过。
“为什么?”江枫问。
他摇摇头,突然神经质地笑了一下。
“休息一年会好一些。”江枫说。
陈与眠又笑了一声,声音很飘,自嘲道,“我很正常不是吗?我只是心思不在学习上。”
江枫沉默。
那天办公室里,张婉说的话仍似在耳畔回响。
休过学。不正常。心理不健康。心思不在学习上。
陈与眠完全可以想象,张婉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如何。
“还坚持得住吗?”江枫问。
陈与眠木木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时常有一种窒息感,大水漫灌淹没下巴,鼻腔,耳道,继而是头顶。深不见底的海漂浮着丝丝缕缕的浮游生物,天光射下却无法穿透海水,他睁圆着眼睛往四周看,双手徒劳地挥舞想攥住点什么却一无所获。
他想起来自己会游泳,便憋住气向着渺茫的光亮起的地方,拼尽全力地游却一点一点地下坠。
他陷入铺天盖地的茫然中,低下头看,才看见自己的双脚上,悬挂着的沉重的枷锁。
“......很累。”陈与眠对着镜子中的江枫说。
“我知道,”江枫说,“我完全知道。”
他伸手捏住陈与眠的后脖颈,一下一下地揉捏着。
良久,他问:“好一些了吗?”
陈与眠没有回答,避开他的眼神,“回教室吧。”
“哎你俩干啥去了?”俩人刚走进教室,就被卫清喊住,“一个早自习都不在,老闫让你俩去办公室找他!”
“行,”江枫说,他转而看向陈与眠,“走吧,去办公室?”
陈与眠:“......抱歉。”
“嗯?”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被叫去挨训。”陈与眠说。
“嗯哼,”江枫毫不在意,脚步轻快,“所以呢?”
“......没事了。”陈与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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