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声长长的破碎的喊叫声划破寂静。
江枫骤然松手,后退两步。
二人齐齐望向巷口。
一个打着伞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手里牵着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扎两支羊角辫。
女子手中的伞被风吹落在地,弯腰蹲下身欲抱起孩子,却因雨天路滑,脚上还蹬着双高跟鞋,脚底一个趔趄,猛地一崴,险些失去重心摔倒在地,扶着墙大口地喘气。
“妈妈——啊——妈妈妈妈!”小孩儿紧攥着女子的手,哭得声嘶力竭。
“......你吓到小孩子了......”陈与眠站稳脚跟,迅速调整好情绪,朝巷口的女子喊道,“姐姐,没事儿,我们闹着玩儿呢!别害怕!”
那女子听完,又趁着漏下的路灯光细细打量二人一番,看见他们身上都穿着宿海实验一中的校服,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
陈与眠快步走向女子,顺手弯腰捡起了路边绿化丛中的百合花,边走边将压皱的包装纸整理整齐,走到孩子面前时,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儿还是展露出很明显的害怕,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死盯着他,攥着妈妈的衣袖不肯放手。
“没事儿,不用怕,”女子完全松弛下来,牵着小孩儿的手,柔声道,“乖宝,不是坏人.....”
“花花喜欢吗?”陈与眠俯下身,将一束百合递到小女孩儿面前,温柔的语调给这个冰凉凉的秋夜,平添几分缱绻。
女孩子怯怯地点点头。
“送给你好不好,”陈与眠温和地笑,“对不起,吓到你了。”
女孩子看了眼妈妈,又看了眼花,再抬头看着陈与眠的笑容,终于松懈下来,松开妈妈的手,伸展双臂将花束环抱在怀中,脸上还挂着没干的眼泪,笑盈盈道,“谢谢哥哥!”
*
俩人浑身湿透,陈与眠家是回不去了,只能又打了个车回江枫家。
陈与眠洗过澡出来,家里的空调已经默默运作了好一会儿了,室内的暖融融的,淋过一场冰凉凉的雨之后,身体骤然被环抱在一片暖意盈盈中,催得他直想睡觉。
等江枫洗完澡出来,就看见陈与眠又趴在餐桌上打瞌睡。
“还冷吗?”江枫拉开一把餐椅坐下。
陈与眠摇摇头,睡意惺忪的,大脑迟钝地运转。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神情为之一振,快速从湿透的书包角落里翻出了手机,打开一看——25个未接电话。
“......”
但是他并没有时间处理这件事,因为很明显,眼前的局面,似乎更加迫切一些。
他收起手机,正视江枫冷硬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一点视线。
江枫起身,居高临下地冲他道,“休息够了就起来,去医院。”
“......”陈与眠嘴角抽了抽,不知道是因为淋了太多的雨水,还是为那25个未接电话头痛,他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能不去吗?困,想睡觉。”
“嗯?打架的时候不是挺厉害?”江枫语气生硬,甚至于带上了点儿讥讽,“不躲不避的,怎么?想同归于尽是吧?这么厉害?嗯?我抢了你的风头了是吧?”
“......”
算起来,陈与眠和江枫已经认识好几个月了,对旁人,江枫始终流露出一种彬彬有礼却生人勿近的社交距离感,但对于他这位前同桌,这其中又掺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和间歇性失礼的探索欲。
但从未有过现在这样,近乎失态的嘲讽和几近刻薄的诘问。
“......抱歉,没有什么打架的经验。”
陈与眠看着他狭长的眼睛说。
他的语气恳切,极其难得的,带了点儿示弱的意味。
“......”
江枫几乎在一瞬间软化了神情,眼角流露出无奈的神色,抿了抿唇,“......走吧,去医院。”
在赶往医院的二十分钟路程里,陈与眠按着太阳穴听张婉哭了有十九分钟。
“妈......真没什么事儿,就是考完试大家一块儿聚个餐,太晚了就不回去了,住同学家......”
“嗯对......挺多人的,好几个同学一块儿吃的饭......”
“我明早,一大早就回家,回家跟你解释好吗......”
“考卷难,失误了,所以没考好......”
“没有,没有那个意思......”
“跟他没关系。”
“......”
到最后,陈与眠只是倦怠地看着车窗外,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嗯”“好”“不行”之类的短促音节。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驻,陈与眠拉开车门,最后对着电话那头重复道:“我今晚住在同学家,明天一大早就回去,考试是我自己发挥失常了,跟谁都没关系。”
“——妈,我还有事,我先挂了。”
二人做完一系列的检查从医院大门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看不见人影,寥寥驶过的一辆车,车灯照亮前行的一段窄窄的路。
“认识你没几个月,进两次医院了。”陈与眠笑了一声。
江枫平稳地开着车拐过一个街角,“抱歉。”
“跟你没关系,”陈与眠倦怠地靠着车窗,瞥了眼车内的智能显示屏上侧的时间——2:06.
车辆又驶过一个街角,这条路上的路灯似乎更亮堂一些,整条街上都种满了银杏,金色的扇状叶片在风中、在光下打着圈儿飘落。
“为什么从理科转到文科?”陈与眠问。
“嗯?”江枫似乎没想到陈与眠会突然发问,往副驾驶室瞥了一眼,见他还是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的模样,答道,“和你一样。”
“什么?”
“和你现在一样。”
“我现在,怎么样?”陈与眠抬起头,稍微坐正一些。
“就是不想学了,觉得很累,没有意义,也说不上喜欢。而且搞竞赛的,感觉和学校里那些走正常高考道路的学生,完全脱节了,有时候集训完出来走在路上,看到街上三三两两走过的穿着高中校服的学生,常常会有一种恍惚感,感觉自己完完全全不像是一个高中生,感觉自己是那个少数人。”
“所以就转文科了?”
“当然不是,”江枫从喉间溢出一声笑,“很焦虑那段时间,也很痛苦,选不好,所以就休学了一年。”
陈与眠抿着唇,抬起眼皮望向江枫隐没在黑暗中的侧脸轮廓。
“你也会焦虑吗?”
“当然,”江枫又笑起来,“我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
“后来为什么选择文科?”
“因为.....”江枫抿了抿唇,半是自嘲道,“因为觉得很累,一想到要继续回去搞竞赛,就觉得很疲倦,不想干了......真不想干了。所以干脆转文了,也算是尝试一些没走过的路。”
“不觉得可惜吗?”陈与眠说,“以你的能力,在竞赛方面,当时应该做出了不少成绩吧?”
“还行,”江枫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比起权衡利弊的选择来说,我的情绪更重要。”
陈与眠在黑暗中小幅度地点点头,并没有接话。
江枫朝副驾驶上的这位投去隐含笑意的目光,语气难得的郑重其事道:“这世界上很难有谁能完全理性地决策,抛开所有私人偏向性和个体情感因素再去做选择,这太难了......情绪是很重要的东西,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太正常了......焦虑也很正常,非常正常,你可能会经常想,如果我没有焦虑症就好了,就不会做错那些基础题了,成绩就不会提不上去......”
陈与眠蓦地蜷起手指,很静的黑夜中,听见呼吸声起伏不定,很难说清是谁的呼吸。
“是这样想的对吧?”江枫娓娓道来,“你会责怪自己,会试着去控制自己的情绪,试着不断跟自己说,不要焦虑不要焦虑,然而这除了加重焦虑之外别无用处,它更像是一种恶性循环——等同于你每时每刻都在给自己一种心理暗示,不断告诉自己,都是因为自身的焦虑情绪才导致目前的局面,所以你急切地想改变、想控制,却无能为力,这反过来,当然会使你更焦虑。”
“——是这样的吧,同桌?”
“——所有人都在跟你说,再仔细一点,再用心一点,但好像没人意识到,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想把这件事做好了。”
“所以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只要对得起你自己就行,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想自己变好了。”
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车辆匀速行驶,拐过一个又一个街角,道路旁几家24小时营业的店铺招牌在黑暗中发出明亮的彩色光线。
在江枫以为这段对话到此为止的时候,他听见陈与眠说:“所以,要怎么办?”
声线听起来很平静,只是尾音在发颤。
“不怎么办,感冒了,发烧了,摔断腿了,能怎么办?去医院,看病,吃药,然后——”江枫抿唇一笑,一本正经道,“然后谨遵医嘱,清淡饮食,充足睡眠,保持心情愉悦。
“要是你感冒了之后从早哭到晚然后一直在心里默念祈祷感冒快点好起来,这属于唯心主义——但我们是唯物主义。所以通常来说,这种方法应该不管用,对吧?
“所以,类比着来说,焦虑症也一样,治病,然后吃药,别老惦记。
“别总哭。”
江枫又朝副驾驶室瞥了一眼,顿了顿,又转了口风,“不对,你还是哭一哭吧,焦虑症躯体化都这么严重了,好像也没见你哭过,你还是哭出来比较好。”
陈与眠:“......”
“你哭吧,我不看你,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哭到家,应该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哭完回家睡觉。”
陈与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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