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的活动安排,是一次职业倾向能力测试,地点仍然在市一中。
高三(1)班的这帮子学生,昨个儿睡得一个比一个晚,大早上的,在大巴车上就睡倒了一大片。等到了考场,又是哈欠连天地做题,一个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看得赵老头眼痛心烦,眉头就没舒展过。
陈与眠坐在考场上,左手按着太阳穴,右手写着题。
好在职业倾向能力测试的题看起来技术性含量并不高,更多地涉及到兴趣爱好、品性习惯之类的。
陈与眠凭直觉快速地做完了一整本的题,交到讲台上,走出教室带上了门。
他似乎是第一个出考场的人,路过其他教室门口的时候,透过窗户望进去,考场里还坐满了做题的学生,走廊里寂静无声。
下一瞬,不远处江枫单手拎着书包,晃晃悠悠地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
江枫:“饿了吗?”
陈与眠:“?”
“你早饭没怎么吃,我带了吃的。”
陈与眠刚想开口拒绝,江枫快他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俩鸡蛋,不容分说地递到他眼前:“不吃浪费了。”
“......你哪儿拿的?”
“早上在酒店吃早饭的时候拿的,新鲜的。”
陈与眠:“自助餐......你还外带俩鸡蛋?”
二人言语间,江枫已经麻溜地将一个鸡蛋的上半部分剥了个精光,递给他:“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下次含嘴里,吐出来给你。”
“......”
这番话说完,陈与眠以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震撼的神情看向江枫,嘴微微张着——难以想象,他这位老同桌顶着这张脸,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玩意儿。
江枫见他张着嘴,顺手将半个鸡蛋塞了进去。
“......”陈与眠嘴里含糊不清地怒斥:“我不吃蛋黄!”
“蛋黄剩下我吃。”江枫瞥他一眼,平心静气道,说完又继续低头将剩下的那个鸡蛋剥了。
“......”
江枫看着陈与眠将蛋白吃了,顺手接过蛋黄塞嘴里了。
“......不是,”陈与眠没来得及拦他,伸出一半的手只好收回,“我能吃蛋黄......”
“嗯哼,”江枫似笑非笑地看着陈与眠,神情中很有几分揶揄的意味,强忍笑意道,“跟吃药一样是吧?”
“......差不多。”陈与眠诚实道。
“没必要,”江枫说,“你男朋友爱吃蛋黄。”
“......”纵深的走廊里空无一人,教室里间或传出的咳嗽声清晰可闻,他凑得更近,双手撑着墙面,将倚墙而立的陈与眠堵在怀中,俩人之间却始终保持着可以塞进去一张纸的距离,并无肢体接触。
有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萦绕在这一方空间——是昨天晚上酒店里的洗发水的香味,和陈与眠身上一样的味道——薰衣草的味道。
过于浓郁的花香,和江枫此刻的动作一样,很具有一点侵略性。
“......不是男朋友。”
陈与眠一把推开江枫。
远处的楼道里传来声响。
“什么?”江枫问,“那是什么?”
“蛋搭子。”陈与眠凉凉扔下三个字,头也不回地走过一间间尚在考试的教室。
“嗯?”江枫轻笑一声,紧跟上前面这人的步子,“还有什么搭子?床搭子我能胜任吗?”
“......”
陈与眠没理会,径自向前走,路过楼道时,听见里面传来的响动。
他脚步放得慢了一些。
熟悉的声音飘出来。
说话者将音量放得很低,很长的一声叹息,紧接着充满倦怠感的声音又响起:“下次有什么事,跟我说就好知道吗?高三(1)班是一个集体,有什么内部矛盾,都可以调节的......现在跟这么多学校的学生一块儿参加活动,我们高三(1)班的十个学生,代表的也是宿海实验一中这个大集体......”
是赵老头。
楼梯间里谆谆教导、苦心劝诫、疲惫不堪的,是高三(1)班的数学老师兼副班主任,赵榕。
所以,他在跟谁说话?
楼梯间的门紧闭着,从门缝里漏出来的,始终只有赵榕一个人的声音。
陈与眠垂手站在门外,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很显然,江枫也听见了门里头的动静。他倚着墙,脸上没有流露出半点情绪,就那么懒散地靠墙站着,一手插兜,一手自然垂落,有规律地敲击墙面,看起来全然一副考完试轻松愉悦的姿态。
“我知道了赵老师,”楼道里终于传出了属于另一个人的声音,“是我考虑不周了。”
“......”
随后是长时间的静默。
楼梯间里,赵老头和那位学生;楼道外,陈与眠和江枫——共同陷入一种似乎一眼望不到头的、一眼望不到底的静默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与眠终于像是从梦里醒过来似的,蓦地抬起久久低垂着的头,声音很轻:“走吧,考试快结束了。”
第二天的培训依然在晚上十点才结束。
一行人在老赵三番五次、痛心疾首的训诫中,到酒店之后都一个个灰溜溜地迅速回了自个儿房间,房门紧闭,保险栓也顺手拉上了,大有天崩地裂今儿晚上都不会踏出房门半步的架势。
老赵挨个儿检查了一遍,十一点的时候又一次在群里发了位置共享,确认高三(1)班的十位学生,一个不落地都乖乖待在自己房间,这才安心睡到了床上。
另一边,陈与眠和江枫房间内。
“打算怎么办?”江枫问。说话的间隙,顺手打开了房间里的空调。
今天下午,又是一场连绵的秋雨,气温骤降了十来度,雨打黄叶飘零,已经有了深秋的寂寥萧瑟之感。房间里也很有些冷意,偏偏这位还总光着脚走来走去。
出风口出,徐徐暖风缓缓吹来,窗外的雨仍然没停,雨幕中灯火辉映。
“你好像问过这个问题。”
陈与眠看向窗外模糊不清的夜色。
月光和灯光像流水一样,泠泠地在大理石窗台上流动。
“嗯哼,”江枫说,“上次你的答案是什么?”
陈与眠没说话。
“当然,”江枫说,“我想这次你的答案应该会不一样。”
“嗯,”陈与眠从渺远的城市夜景中收回视线,才看见江枫蹲在他的跟前。
“......穿鞋。”江枫说。
“......嗯。”
他坐在床沿,双腿自然垂落,棉质睡裤遮住他的脚踝,光洁的脚背暴露在空气中。
江枫隔着衣物布料,轻握住他的脚踝,替他穿上鞋,却没起身,单膝跪地,半蹲在他跟前,抬头仰视他。
“这次不一样,”陈与眠居高临下看进他的眼睛。
“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在意的,”陈与眠说。
“——但是高三(1)班是个集体。”
“我完全知道。”
江枫微笑着,盛着满眼月光,以同样的温柔看进他的眼睛。
感情真是很奇妙的事务,陈与眠想。
它让高傲者臣服,淡漠者心动,徘徊者坚定,自由者被束缚;还有迷途不知返的失路者,踽踽独行。
*
咚咚。
深夜十二点。
寂静无声的酒店长廊中,酒红色的地毯铺陈开,在黯淡的廊灯下,呈现出一种藏污纳垢的质地。
其中一扇房门被敲响。
“来了来了。”
房门拉开,施兴晨看见陈与眠和江枫站在门外,愣了有一瞬,随即展露出礼貌的笑容:“小眠?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
“施兴晨。”陈与眠很低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半分感**彩,像是医院里冰冷叫号的电子音。在这样静谧幽深的长廊中,灯光轻揉地洒下,这样的语调显得过于冷硬疏离了。
“嗯?”施兴晨完全被陈与眠脸上冰霜似的面无表情的模样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手下意识地握住门把手,“怎么了?这大晚上,出什么事了吗?”
“这次的事情,针对的是我?还是整个高三(1)班的学生?”陈与眠慢条斯理道,“或者说,针对的是高三(1)班中,成绩比你好的所有人?”
“......”一丝慌乱的情绪从施兴晨脸上一闪而过,几乎难以捕捉,他似乎完全是不明就里的神态,“什么?小眠,我不懂你的意思。”
“所以要看监控吗?”
“......”
“要看哪一段?复印店里的那一段?器材室门口的那段?”陈与眠冰冷道,“还是今天上午,在楼梯间那段?”
“......”
寂静在蔓延,顺着冰凉凉的脚踝向上爬。陈与眠没有换鞋,穿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薄薄的棉质睡衣在深秋的夜里,难以抵御寒气侵袭。
他觉得很冷,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现在真正在接受质询的不是施兴晨,而是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施兴晨表情木然,握着门把手的那只手,突然松开,无力地垂落。
“应该是我问你,”陈与眠说,“你什么时候开始的?想做这些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施兴晨摇摇头,竟然冲二人展露了一个笑容,“太早了......真正要算的话,从第一次考试不如你开始吧。”
“......为什么?”陈与眠木然问。
“因为不如你,”施兴晨耸了耸肩,笑了笑,“人之常情。”
“......”
在更深的沉默对峙中,他将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慢目光投向江枫,脸上流露出一种极其自然的、理所当然的神态,转而对陈与眠道:“你以为,他存好心了吗?”
“......”
“他从你身上获得优越感,你拼尽全力难以企及的目标,他轻轻松松......”
“够了。”
江枫冷硬地打断这番如同深夜梦呓一般的无稽之谈,冰冷的目光在幽暗的灯光下似一把开锋的利刃,直指人心:“为了减轻你的愧疚感和负罪感,无差别地丑化他人,试图将自己置于一个虚构的群体中寻找社会认同,从而为你下作低劣的行为找借口。施同学,真有你的——”
“他和你不一样。”陈与眠轻声道,他看向施兴晨,一字一顿道,“他站在阳光下。”
——而你躲在不见天光的阴暗角落,伸头缩颈,畏首畏尾,永无宁日。
施兴晨的笑容僵在脸上,仍然强作镇定道:“小眠,你真是单纯......算了,无所谓你怎么看......所以你们现在想怎么样?告老师?说我把你关进器材室?打湿你的笔记?你这种事,真的说得清吗?一段监控视频,能说明什么?如果你真的那么误解我,那我先提前向你道歉好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器材室里有人,体育课下课了,老师让我去锁门的。”
“——以及,你和他——那天在器材室里干什么呢?”
他的最后一句话,陡然压下了声音,附耳低语声飘忽不定,埋藏某种暗示——和威胁。
他看到了什么?
没等陈与眠仔细思考什么,江枫一把将他拉到身后,保护的姿态不言而喻,脸上的神情却依然玩世不恭,全然一副随心所欲的模样:“嗯哼,那你告老师去吧。”
“我的意思是,谁也别招惹谁。”
“你大可以试试看,”江枫视线游离,轻扫过面前这人软而塌的鼻梁骨,“你在意的那些东西,成绩,荣誉,认同,对我来说完全不值一提......怎么,你不应该害怕吗?你手上唯一可以作为筹码的东西,不是你对于我和他的臆想和污蔑——”
“——而是他心软,”江枫说,“他念旧情。”
“——所以,没有下次了。不信的话,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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