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春离魏府还有约十丈远时,魏府门口的小厮像见了鬼似得慌忙跑进府内,片刻功夫,一个身着浓绿冰绸对襟长衫的修长身影从门内急步走了出来,看见个春,连忙下阶来迎。
“在下就知道个姑娘不会失约,一番久等果然值得!个姑娘,快请进!”
个春本来心中郁愤,赴约既是置气也带着几分质问的心思,然而魏龄热情和悦,倒先叫她心中怒气下去一半,稍微冷静片刻,她又觉得冒然质问似有突兀,毕竟老钟的话仅是片面之词,就算魏府坐大,她也不相信天下间还有如此目无天道的事情。何况魏府抓她的理由可以说是牵强附会荒唐至极。
就是这犹豫的瞬间,她一路想好的质词已经咽进肚子里去了,脑袋嘤嘤嘤地一片空白,竟对如此盛情的邀请无以对答,同时又觉得魏龄眼里的笑意和他身上那层薄薄的金蝉丝一样刺眼,于是将视线转向魏府内的闪烁灯火,半晌才嗡声应了个“嗯。”
个春冷淡的态度,魏龄也不介意,笑了笑,刚要再说几句,忽而看见了暗处走来的两个人影,眼睛一亮,快步上前。
“九公主与云将军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见谅见谅!”魏龄双手一合,朝颦妱和云简深微微一礼。
“魏公子客气了!是九公主与末将前来叨扰,怎敢承见谅二字。”云简深拱手向魏龄回礼。
“只要九公主与云将军不嫌弃,就把魏府当作后花园,吃喝玩乐不必拘谨!晚宴已准备多时,既已盼来二位,九公主,云将军快快随在下进去吧。”
“魏公子。”
“云将军有何事?”
云简深指着站在前面的个春,道:“那位是个春道士,因之前在路上关照过九公主,末将便邀她一同前来。事出突然,未能及时跟魏公子说一声,也不知是否方便……”
个春似乎感觉到一道略带讽刺意味的厉芒,看过去,却只有魏龄笑意盈盈的眼神。
“呵呵,云将军多虑了,个姑娘本来就是在下的座上宾,如今又是九公主的恩人,在下只会更热情地款待,哪里还谈方便不方便的。”
“那就好,”云简深点点头,朝魏龄一礼:“多谢了。”
“云将军折煞在下了!”魏龄回完礼,指着天上的月亮道:“时辰不早了,莫要误了这良辰美景,各位,请跟在下来罢!”
“请。”云简深点点头,回头见颦妱并没有挪步的意思,便叫了声:“九公主——”
“云哥哥先进去吧,我想跟个春姐姐说几句话。”
云简深略有犹豫,颦妱立马拉住他的衣袖,软声道:“云哥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能不能忘掉我公主的身份,扔掉那些礼节,开开心心地玩一次?”
云简深沉吟半晌,点了点头:“九公主也快些进来——”
“叫我颦儿!”
云简深微微皱眉,生硬地叫了一声:“颦儿。”
颦妱圆圆的眼睛立马眯成了两弧弯月,语气欢快:“嗯!好的!云哥哥,你先进去吧,我们一会儿就来!”
“云将军。”魏龄也笑着回头催促。
云简深点点头,便跟着魏龄先进去了。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颦妱才收回视线。
“你要跟我说什么?”个春先开口。
颦妱转过头来看她,一脸的不满,似乎又回到在大坑边舌战的时候。
“你能不能配合一点?”
“配合什么?”
“在我热情地喊你姐姐的时候,表情能不能别那么冷淡?”
个春微微蹙眉,隐隐不悦:“拉人演戏也得看别人愿不愿意,偏偏我就是不愿意的那个。”
“你!——”颦妱指着她威胁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怕得罪我的后果吗?”
“如果说得罪,我想一开始我就已经得罪你了,还在乎得罪得更多一点吗?”
“个春!你好大的胆子!”
“抱歉,捉妖的人胆子都很大。”个春眼角的余光瞥见颦妱气不打一出的样子,心中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似乎,还有点开心?
“谁人月下折桂香,谁披彩云舞霓裳,珍馐美酒杯莫停,心悦此景忘故乡……”
歌乐之声绕过高墙徐徐传来,优柔的弦调婉转低回,像带着一声无奈的叹息,虽欢犹悲还沁着丝丝冷意。
个春缩瑟一下,回过神时,身边早已没有颦妱的影子了。寂静的街道上,只有她一个人。
魏府门前高挂的两盏大红纱灯微微摇晃着,灯里蜡烛明灭,吱呀吱呀……仿若在叫喊挣扎。哗啦啦……是伸出墙外的树叶,一簇一簇堆在坚实的高墙上,忽然像发了疯一般摇摆扭动,月色下分外狰狞,似乎下一刻它们就会挣脱束缚,朝你扑过来。
原来是起风了。
个春驱散那些胡思乱想,紧了紧衣领,循着旖旎的歌声走进大门。
呜呜呜……
空荡荡的街道,传来用哭声编奏的歌唱。
灯笼,还在摇。
***
魏府的晚宴设在中庭的湖上,三十多座礁石堆砌的桌椅凌湖而设,围成一个圆圈,正中间是一个笔筒样式的环形玉桌,底座雕刻成一朵莲花,映着湖光月色,玉莲花似乎在发光,随着幽光一隐一现,湖面上逐渐弥漫着荷花的清香,仿若置身莲塘,令人心神愉悦。
个春刚来到岸边,就有一个少女撑着一只小船划了过来。
“姑娘,让我载你过去罢。”
“多谢。”
灯光较暗,个春怕湖水弄湿衣角便微微提起袍帘,仔细下脚。哪知岸边有一块苔石,因位置较下被石阶挡着,暗夜里很难看见,个春往船上踏的时候正好踩在苔石上,身子一滑,眼看着就要落水,撑船少女连忙扶住她,这才让她幸免于难。
“多谢,多谢!”
“姑娘客气了。”少女将手中的竹竿慢慢插进水里,笑道:“姑娘站好,这就走了。”
个春点点头,小船幽幽划开,少女也唱起了刚刚才门外听到的那首歌。
个春心有余悸,本想回望惹她出糗的罪魁祸首,眼光落在湖面上时,她却顿了顿。
漆黑的湖面上,一轮明月倒映其中,盈盈无缺,圆润如珠,安静地好像在夜幕中一样。
可是小船在前行,她们是行走在湖面上而不是天上。
刚刚她那么大的动静,似乎也没有看见小船晃动一下。个春悄悄摸了摸衣角,果然没有一点打湿的痕迹。
她慢慢看向少女,少女背对着她站在船头,根本看不见脸。她除了双臂在交替动作,其他地方纹丝不动,身子稳如泰山。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渡?
“你的船撑得真好。”个春忽然说了一句。
歌声戛然而止,少女没有回头,笑道:“姑娘算是说对了。我是湖边长大的孩子,所以很小就会游船。”说罢,又接着唱起来。
“不过能划得不见一丝涟漪,不闻一点声响的却很少见。”
“呵呵,在我的家乡人人会水,还有许多比我划得更好的人。”
“你的家乡在哪里?”
少女手中的竹竿微微一顿,个春发现,船仍在前行。
“……是一个有很多青山很多湖水的地方……我,我好像想不起来了……”
“你的家乡应该在南方,你为何却来到北方这么远的地方?”
“我……”少女垂下头,语气开始有些急切:“我……我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少女双手抱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连忙摇着脑袋。声音里的情绪也开始剧烈起来。
个春的眼睛眯了眯,不动声色地摸上背上的斩芒剑。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鬼渡?据传只有鬼魂摆渡的船只才会在水面纹丝不恙,寂静无声。”
“不,我不知道……不知道……”少女开始哭喊着,声音悲切。
“人划船划得再好也会有轻微的声响,没有声响的只能是鬼。而你,就没有。”个春已慢慢抽出斩芒剑,继续道:“你想知道自己是谁吗?想知道家在哪里吗?你转过身来,我全部都告诉你!”
少女慢慢停止低呜,白色的裙衫忽而无风自动,散着黑发的脑袋终于僵硬地向个春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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