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岭南杀人行(1)

谢骞穿上底裤,随意地披了外衣走出来,他满身热气湿气,头发散乱着也没有完全擦干净,得坐一边晾晾。他还记得把洗澡水倒了,留个李时雨干净的浴桶。李时雨把热水倒进去,脱了衣服跳进浴桶,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什么从不洗澡,哪怕没水,李时雨都得跳进河里去洗。

屏风上的衣服挂得纷乱,谢骞坐在桌后看着屏风后的半个人影,李时雨身上伤疤也不少,只是少有致命伤。他皮肤白皙发青,毫无血色,明显透着虚弱和死气,这让很多人忽略他的残忍和凶悍,进而卸下防备。

身上鲜有致命伤的刺客,一般是三种情形:一是从来没有单独执行过危险的任务,身边有人保护;二是没有杀过重要的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极有可能是胆小怕事;三是不择手段,执刀拼杀血溅三尺反而是最后才用的方法。

割人性命取人骨血的方法多得是,杀人刀又何止只是杀人刀。就像李时雨所说,刘利难道只是死于他的一柄长刀之下吗?刘利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实际早就是地底下阎王殿里油锅中的生活。

谢骞想,以李时雨过去做下的事和造就的名气,他恐怕是第三种人。再看看屏风后,谢骞忍不住嗤笑,李时雨还调侃自己,他不也是沐浴的时候带着兵器,长刀放在屏风外伸手能摸到的地方,短刀直接被他拿进浴桶里。

店小二把饭菜端上来,满满当当两个篮子。谢骞接过后用胳膊肘把门关上,把篮子放在桌上,用袖子里的银针挨个检查饭菜,他还对着菜里的肉仔细查看,确认不是人肉才放下心。

“真香啊……”香味飘到屏风后,李时雨悠悠道。

谢骞回答:“现在少吃牛羊,菜里多是鱼虾。”

“不是人肉就行,人肉你肯定吃不下。”李时雨说。

“你就吃得下?”

“不是吃不吃得下,是吃过。”

“你还吃过人肉?”

“嗯,小时候,记不清了。”李时雨随口道。

谢骞揣测,这大概就是不吃就会饿死:“你是哪里人?”

“你猜。”

看来得一换一了,真是一点亏都不能吃的主,谢骞悄悄叹气:“我是陇西人。”

果然,李时雨道:“我就是岭南人。”

“可你在踏入岭南的时候,毫无回到故乡的反应。”

“回到出生地的时候,需要有什么反应?沉默、感动、欣喜、还是眼泪?”李时雨不知道,就问谢骞。

“看来你在岭南的时光过得不愉快,或许你不是在岭南长大的,我听不出你的口音,只能如此推断。”

“嗯,没错,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只是此岭南非彼岭南。”随着一阵水声,李时雨像个灵巧的猴子从浴桶里蹿出来,敏捷地套上衣服裤子,从屏风后晃荡着吹风。

心安之处吗,谢骞又陷入沉思,如今盛朝疆土四分五裂,不知何时才能重归正统,此事一日不能解决,他就一日无法心安身安。这也是好笑,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个能让他心安的地方。

李时雨走过来坐在桌边,拿起筷子示意他快吃饭:“再不吃就凉了。”

谢骞心事重重,食不知味,只知道自己没有吃到鱼刺。李时雨可能是饿了,吃相失了几分优雅,转为狼吞虎咽了。谢骞目光转回到李时雨身上,想着他既没验毒也没看到自己验毒,他怎么就敢吃,随后才发现他手上有个雕刻精致的银镯,他里衣袖口上也织有细密的一圈银线。

再看看李时雨头上,他的簪子也是银的。李时雨不缺钱,少用金玉而多用银饰象牙,就是为了防毒。谢骞又反思,不该小看李时雨的,这毕竟是小有名气的刺客,尽管李时雨经常做出些使人小看的事,可信他的才是真傻瓜。

吃饱喝足,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人吃饱了就容易犯困,更何况他们舟车劳顿许久,铁打的身体也支撑不住,正在谢骞昏昏欲睡的时候,李时雨开口:“清波山庄和富通钱庄给的消息说岭南穗州有商天子剑的线索,但不知道线索是否在节度使任成平手里。”

谢骞:“嗯。”

李时雨又说:“现在刘利已经死了,关内大乱,他身边那些知道商天子剑线索的人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你南下寻找他人,你说其他人会不会找你呢?”

“如果他们找得到,你记得逃走。”

“嗯。”

这对李时雨来说就是废话,谢骞又笑了:“也许他们找不到我,毕竟我当时做了易容。关中富庶,位置紧要,他们争权夺利都来不及,谁会想着管我一个假道士?不过你说的也对,那些觊觎商天子剑的人,他们会千方百计打探商天子剑的下落,对于那些可能有线索的人,他们掘地三尺也会把人找出来。”

觊觎?李时雨捕捉到了这个词,渴望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非分之想。谢骞用这个词来形容想得到商天子剑的人,说明现在这些手握权力的人,都不符合他对于英主的想象,也说明他心里的英主,现在手里没有商天子剑。或者这位英明的天下主还没有出现?

李时雨继续道:“既然掘地三尺,那岭南有商天子剑线索的消息也迟早会传出去。不知道节度使会如何应对。岭南节度使任成平,今年四十七岁,曾经是纪惠中的下属,在前任纪惠中死后,他成为新的岭南节度使。”

纪惠中的死到现在都是不解之谜,八年前他正值壮年,无缘无故一朝暴亡,岭南顷刻易主,权力竟然交接得和平,没有产生丝毫波澜。有关于他的死因,八年里也是众说纷纭,有说被段诚之派人刺杀的、有说是被任成平杀死的、有说是纵欲而亡的、有说是朝廷派刺客刺杀的、有说是暴病而亡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不仅如此,后来谣言越传越邪,妖魔鬼怪都流传出来了,有趣的是可能任成平真的心里有鬼,又或者真是因为说穗州有天子气的传言,他把岭南府治从雪落城迁往穗州。

这传言万一是真的呢?李时雨想,毕竟商天子剑的下落也在岭南有消息。凡事互有因果,也不知究竟是因为商天子剑所以穗州才有天子气,还是因为穗州有天子气所以商天子剑才在失踪后遭逢宿命指引一般来到穗州。

他正胡思乱想着,谢骞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纪惠中痴迷佛教,对男女都不感兴趣,怎么会纵欲而死。”

“那就是暴病而亡?”李时雨停顿片刻,又问。

“病也有病因,任何急症在发作前都早有预兆,哪有真的暴病。”

“那就是被杀了?”

谢骞道:“都过去八年的事了,怎么好奇这个?”

“在外面游手好闲,多少年没回岭南,就想起来了。”

“游手好闲?”谢骞笑出声,“你这都叫游手好闲了。”

“起码没落个好名声啊。”

“你需要名声吗?”

“没有名气,怎么有生意找上门?”

“刺客要什么名声?刺客就应该隐于黑暗,无名无姓。”谢骞接话。

“那为什么《史记》里会有刺客列传,又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刺客青史留名?”

谢骞睁开眼,仔细想了想,然后诚实地回答:“也许他们无所谓青史留名,他们只是作为一把刀一柄剑,为执政者所用,言果诺诚,足矣。”

李时雨笑笑:“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你想做这样的刺客?却没有找到一个‘士’让你引为知己者,所以你才会放弃刘利。”

谢骞道:“你呢?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因为是侯之门所以仁义存。”

不知道李时雨听没听懂,但能肯定的是李时雨知道谢骞这是在讽刺他,李时雨装没明白:“拘泥于原本见闻的人是会饿死,饿死也不冤枉。死守着陈规戒律,那被世人孤立也不冤枉。你是侠客,想着寻找一位知己者,我这种小刺客哪能比得上这等愿意为道义而死的高洁之人,我一介平民百姓,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吃饱肚子。”

谢骞说:“你既然知道《游侠列传》和《刺客列传》,就该知道他们很多时候是同一种人。曹沫忠诚、专诸聪慧、聂政仁义、豫让隐忍、荆轲勇烈,他们都是万古流芳的刺客,无论他们本心是否想名垂青史,都始终有人追随他们。”

“去追随一群失败的刺客?真是胸有大志,”李时雨先是阴阳怪气一声,继而语带凶狠,“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但我要提前跟你说明,如果任成平就是你寻找的‘士’,而他手里真的有商天子剑的话……”

谢骞却胸有成竹,十分笃定:“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好事。不过任成平他不会是的。”

再想想前面的话,李时雨就猜,谢骞心里有一个英主的画像,现在没有脸,但已经勾勒出了清晰的线条。

谢骞:找个英明的主子跟着。

李时雨:搞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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