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门在林疏桐手下发出轻响时,老妇人的鼻尖还抵在玻璃上,被突然的动静惊得踉跄半步。
林疏桐眼疾手快扶住她胳膊,触到的皮肤像老树皮般粗糙,裹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下,骨头硌得她掌心生疼。
"阿婆?"她轻声唤,余光瞥见老妇人怀里紧抱着的黑布——边角磨得起了毛,露出半截红绳,果然是装骨灰的锦囊。
渡魂铃在包里又轻颤一下,这次的震颤顺着布料渗进她手腕,像只无形的手在挠心。
老妇人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浮着层水雾,皱纹堆成的沟壑里还沾着未擦净的泪:"姑娘是归安堂的小林师傅?
我是刘阿婆......"她喉结动了动,黑布裹着的东西在怀里颠了颠,"我家小宝的骨灰盒,夜里总哭。"
林疏桐的呼吸顿了顿。
她见过太多家属带着"怪事"找上门,可"骨灰盒里哭"还是头回听说。
她蹲下身与老妇人平视,注意到对方指节泛着青,正死死攥着黑布,指缝里露出块暗红——是被指甲掐出的血痕:"阿婆别急,先坐。"她搀着人往接待室走,路过供桌时顺手抄了杯温水,"您说小宝......是您孙子?"
"满周岁那天没的。"老妇人接过杯子,手却抖得厉害,水泼在蓝布衫上,晕开片深色的圆,"高烧不退,送医院路上......"她突然哽住,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火化那天我抱着骨灰盒,路上听见'哇'的一声,像他小时候饿了哭。
我以为听错了,可回家放床头,夜里又听见......"她猛地掀开黑布,露出个枣红色骨灰盒,盒身雕着松鹤,漆色褪得斑驳,"一年了,每晚后半夜,盒子里就传来小娃娃抽抽搭搭的哭声。
我贴着盒子喊'小宝别怕,阿婆在',可那哭声越来越弱,像被什么捂着嘴......"
林疏桐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颈间的引魂印,那处皮肤此刻正发烫。
她伸手去接骨灰盒,指尖刚触到盒身就顿住——温度不对。
大夏天的,骨灰盒却凉得像浸过冰水,凉意顺着掌心往骨头里钻。
渡魂铃在包里"叮"地响了声,这次的铃声里混着极细的抽噎,若有若无,像被蒙在被子里的婴儿啼哭。
"阿婆,我能听听吗?"她轻声问,老妇人拼命点头,白发在灯光下乱成蓬。
林疏桐把骨灰盒抱在膝头,屏息凝神——起初只有空调的嗡鸣,可当她运转起母亲教的"听阴诀",耳底突然漫进丝若有若无的呜咽,带着奶音的尾调,像在喊"阿婆"。
她的脊背瞬间绷直。
正常火化的骨灰,亡魂要么入轮回,要么留执念附在遗物上,但直接附在骨灰盒里哭一年,这绝不是普通的"未散执念"。
更蹊跷的是,婴儿的魂最是纯净,除非......她垂眸看向骨灰盒底部,那里沾着些细碎的白灰,不似香灰,倒像......
"阿婆,小宝火化那天,您在场吗?"她问。
老妇人摇头:"医院说要走流程,我被拦在火化间外。
等捧着骨灰出来,盒子还热乎着......"她突然抓住林疏桐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姑娘,我孙子是不是没烧干净?
是不是还剩......"
"不会的。"林疏桐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老树皮般的皮肤传过去,"我先帮小宝安置到停尸间最静的角落,再用渡魂铃清清阴气。
阿婆今晚先回家,明早我去火葬场查查记录,看是不是流程上出了岔子。"
老妇人走后,林疏桐抱着骨灰盒往地下一层走。
停尸间的冷光打在盒身上,枣红色泛着青灰。
她在最里侧的冰棺旁放下盒子,取出母亲遗留的铜铃——铃身刻着缠枝莲,是当年母亲入殓师资格证的赠品。
"得罪了。"她低声说,手腕轻抖。
铜铃发出清越的嗡鸣,声波荡开时,林疏桐看见骨灰盒表面浮起层淡白雾气——那是阴气具象化的形态。
而在雾气里,一团模糊的影子正蜷缩着,小得像团棉絮,发出更清晰的呜咽:"阿......婆......"
她的呼吸陡然加重。
这哪里是普通的亡魂?
分明是个未成形的婴灵!
可刘阿婆说孙子满周岁夭折,周岁的孩子魂魄早该凝实,怎么会像刚成型的胎灵?
"别怕,我帮你。"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雾气,影子猛地缩成更小的一团,呜咽里带上了惊惶。
林疏桐心口发疼——这哪是"孙子",分明是被错当成小宝的另一个婴灵!
次日清晨,林疏桐裹着黑布抱着骨灰盒走进火葬场。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她鼻尖发酸,前台接待员正低头玩手机,指甲涂得鲜红,在键盘上敲得噼啪响:"查记录?
早八百年的事了,谁还留着?"
"那批火化记录是去年七月十五的。"林疏桐把骨灰盒轻轻放在台面上,"家属投诉火化异常,归安堂需要配合调查。"她摸出名片推过去,"我是林疏桐。"
接待员的手指顿了顿,抬头时眼里多了丝忌惮——归安堂在本地殡葬圈的分量,行内人都清楚。
她嘟囔着起身:"跟我来。"
档案室的铁皮柜落着薄灰,接待员翻了半天才抽出本泛黄的登记册。
林疏桐接过时,瞥见封皮上写着"2022年7月火化记录"。
她一页页翻过去,直到找到七月十五那页——刘小宝的名字端端正正写着,死亡原因"高热惊厥",家属签名是刘阿婆。
可在小宝名字下方,还有行被红笔划掉的记录,墨迹晕开,勉强能辨认出"女婴,无名氏"几个字。
她的手指停在那行字上。
渡魂铃在包里突然剧烈震动,震得黑布下的骨灰盒都跟着轻颤。
渡魂铃的震颤透过帆布包勒进林疏桐的手腕,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蜷成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登记册上那行被红笔划得斑驳的“女婴,无名氏”几个字在视网膜上灼烧,与骨灰盒里那团蜷缩的淡白雾气重叠——刘阿婆怀里哭了一年的,根本不是她满周岁的孙子小宝,而是这个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女婴。
“找着了?”接待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林疏桐指尖一颤。
她迅速合上登记册,金属搭扣“咔嗒”轻响,抬头时已换上职业性的温和表情:“麻烦再确认下小宝的火化炉号。”余光瞥见接待员涂着红甲的手指在纸页上划过,最终停在“3号炉”那栏。
出了档案室,林疏桐站在火葬场走廊的玻璃窗前。
七月的太阳毒辣得很,把柏油路晒得发软,可她后颈却泛着冷意——按照流程,同一炉只能火化一具遗体。
若3号炉同时烧了小宝和女婴,那要么是记录出错,要么……她摸出手机,假装整理头发,将登记册那页对准镜头。
快门声被通风系统的嗡鸣盖过,照片里红笔划痕与“女婴”二字清晰得刺眼。
“小林师傅?”
熟悉的烟嗓从身后传来。
林疏桐转身,看见穿蓝色工装的老赵正倚着墙角,手里夹着半支烟,烟灰簌簌落在磨破的裤脚边。
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眼窝凹成两个青黑的坑,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浮着点异样的清明,像沉在泥潭里的碎玻璃。
“赵叔。”林疏桐点头,注意到老赵的目光扫过她怀里的黑布包,喉结动了动。
“你查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碰的。”老赵突然压低声音,烟头在指尖明灭,“昨儿我给火化间换灯泡,听见王主任跟人说‘归安堂的小丫头片子不安分’……”他猛地吸了口烟,烟雾从鼻腔喷出,模糊了皱成一团的脸,“那批七月十五的火化记录,我当调度员二十年,头回见同一天划掉两笔。”
林疏桐的呼吸顿住。
她向前半步,黑布包蹭着老赵的工装:“您知道那女婴的事?”
老赵的手指抖了抖,烟灰落进领口,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远处停尸房的绿门:“我退休前管过火化炉登记。七月十五那天,3号炉本来只报了刘小宝一个。可临火化前,张司机抱着个蓝布裹的小包袱冲进来,说‘路上捡的,别让野狗叼了’……”他突然攥住林疏桐的手腕,掌心全是汗,“那包袱轻得不正常,我掀开看了眼……是个裹着红肚兜的女娃,身上还沾着血,指甲盖儿大的小拳头攥得紧……”
渡魂铃在包里轻轻响了一声,像在应和老赵的话。
林疏桐想起昨夜骨灰盒里那团缩成棉絮的影子,喉咙发紧:“所以他们把两个遗体塞进同一炉?”
老赵松开手,后退半步撞在墙上。
墙皮簌簌掉在他肩头,他却直勾勾盯着林疏桐的眼睛:“那女娃连死亡证明都没有,按规矩不能火化。可王主任说‘死了的娃能有什么讲究’,还让我改了登记册……”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着背从裤兜摸出药瓶,干吞了两颗白色药片,“我改完就后悔了,可我老伴儿在重症监护室等着钱……”他的声音突然哽住,“直到上个月,我值夜班听见3号炉响,像有小娃娃在铁炉里拍门,哭着喊‘阿婆抱’……”
林疏桐的指尖抵在黑布包上,隔着布料都能触到骨灰盒的凉意。
她想起刘阿婆贴在骨灰盒上喊“小宝别怕”的模样,心口像被攥住般疼:“赵叔,我要帮那个女娃,也帮刘阿婆。”
老赵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林疏桐几乎要重复一遍。
他突然掐灭烟头,踩进脚边的积水里:“跟我来。”
火葬场的后院比前院更安静,杂草从水泥缝里钻出来,扫着两人的裤脚。
老赵绕开监控摄像头,带她走到最西边的废弃仓库前。
锈迹斑斑的铁门挂着把铜锁,他从怀里摸出串钥匙,最大的那把插进锁孔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是我退休前管的仓库。”老赵转动钥匙,锁舌“咔”地弹开,“有些东西,该见光了。”他推开铁门,霉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
林疏桐借着透过破窗的光,看见墙角堆着几摞旧纸箱,最上面那个铁皮箱泛着冷光,箱盖上压着块褪色的红布——红布边角绣着朵牡丹,和刘阿婆怀里黑布露出的红绳,纹路竟一模一样。
老赵伸手去掀铁皮箱的盖子,金属与金属摩擦的声响在空荡的仓库里格外清晰。
林疏桐的渡魂铃突然剧烈震动,震得帆布包在身侧摇晃,那团淡白的雾气仿佛要破布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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