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铃的震动透过帆布包撞在林疏桐腰侧,像是被小拳头一下下捶着。
她盯着老赵掀开的铁皮箱,箱内霉味裹着旧纸页的陈香涌出来,最上面那叠档案的封皮上,“2018-2023年未登记火化记录”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墨迹晕成暗红的疤。
“这些是我值夜班时偷偷誊的。”老赵的手指搭在箱沿,指节青得像冻硬的竹节,“王主任总说‘死了的娃轻得很,一炉多塞两个省煤钱’,可每次推尸体进去前……”他突然顿住,喉结滚动两下,“我总想起我闺女刚生娃那会儿,小外孙女在我怀里打哈欠,软得跟团云似的。”
林疏桐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档案纸就被硌得发疼——纸页边缘毛糙,显然是从登记册上硬撕下来的。
第一页死亡证明上,“李小花”的名字被改成“无名氏”,家属签名栏里“张建国”的字迹歪歪扭扭,和她上个月在刘阿婆那看到的,小宝“意外溺亡”证明上的签名如出一辙。
“伪造的。”她翻页的动作越来越快,纸页摩擦声像极了亡魂呜咽,“所有签名都是同一支笔,同一力度……”当看到第三页死者年龄写着“2个月”时,她的指甲掐进掌心,“他们专门挑没上户口的孩子。”
老赵蹲下来,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下巴抵着胸口:“有回我给炉子里添煤,看见个蓝布包裹从推床缝里滚出来——里面是双小鞋,鞋底还绣着小兔子。”他突然剧烈咳嗽,手撑着箱底直不起腰,“我老伴儿住院要交押金那会儿,王主任塞给我信封说‘老哥哥帮个忙’,我就……”他的声音闷在胸腔里,“可上个月3号炉响的那夜,我举着手电筒往炉子里照,看见铁壁上有抓痕,细得跟指甲盖儿似的……”
林疏桐合上档案,纸页“啪”地一响,惊得老赵猛地抬头。
她看见他眼里泛着水光,像极了刘阿婆蹲在归安堂门口时的模样——两位老人,一个守着没名字的骨灰,一个守着见不得光的秘密,都在替别人的恶受罚。
“赵叔,我需要这些。”她把档案小心收进帆布袋,渡魂铃还在震,震得布袋里的骨灰盒都跟着轻晃,“等事情查清,我陪您去派出所。”
老赵盯着她的布袋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抹了把脸:“去吧,趁天没黑。”他站起来时膝盖咔嗒响了声,弯腰把铁皮箱重新盖上,红布牡丹在昏光里蔫头耷脑,“我锁门,你从东边墙根走,别让监控拍到。”
归安堂的冷白灯光亮起时,林疏桐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她把档案锁进抽屉最底层,又取出刘阿婆送来的骨灰盒——黑布下的瓷罐凉得刺骨,像揣着块化不开的冰。
案几上的长明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林疏桐点燃三柱香插在铜炉里,香灰簌簌落在《渡魂手札》泛黄的纸页上。
她翻开手札第七页,“引婴咒”的朱砂字迹在灯光下泛着暖红,那是师傅临终前用指血写的:“稚魂无妄,以温相召;心灯不灭,归处可寻。”
骨灰倒在符纸上时,细白的粉末沾在她指腹,像极了小宝被抱进火化炉前,刘阿婆抹在他额头上的米粉——说是“去去阴寒”。
林疏桐用符纸裹住骨灰,指尖捏着符角的手有些发颤,却还是稳稳打着火机。
火苗舔上符纸的瞬间,渡魂铃突然尖啸一声。
青烟裹着焦糊味腾起,在案几上方凝成一团白雾。
林疏桐屏住呼吸,看着白雾慢慢拉长、蜷缩,最后凝成个不足两尺高的小身影——褪色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衣摆沾着褐色的渍,许是血,许是泥。
小身影蹲在烟雾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林疏桐凑近些,看见她后颈有块淡青的胎记,形状像片小叶子——和刘阿婆给她看的,小宝百天照里后颈的胎记,分毫不差。
“小宝?”她轻声唤,声音哑得厉害。
小身影慢慢抬起头。
林疏桐的呼吸顿住了——那是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睛肿得只剩条缝,左脸颊有道指甲盖大小的淤青,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奶渍。
青烟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小身影的手腕突然露出道红绳,和刘阿婆怀里黑布下露出的红绳,绣着同样的牡丹纹路。
“冷……”
细若蚊蝇的声音撞在灯盏上,惊得长明灯又爆了个灯花。
林疏桐的眼泪“啪”地砸在案几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渡魂手札》。
她正要伸手,小身影却突然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嘴唇翕动着,又吐出两个字:“疼……”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烟雾里时,归安堂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林疏桐看着小身影渐渐透明,急忙抓起案几上的红绳——那是刘阿婆硬塞给她的,说“系在小宝骨灰盒上,保他不沾阴寒”。
“等等。”她把红绳轻轻系在小身影手腕上,红绳上的牡丹纹路在烟雾里忽明忽暗,“阿婆找了你好久,她带着你爱吃的桂花糕,在门口等你呢。”
小身影的手指动了动,轻轻勾住红绳。
林疏桐看着她慢慢抬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唇又动了动。
这一次,她听清了最后两个字:“妈妈……”
林疏桐的指尖还沾着符纸燃烧后的灰烬,温凉的触感混着小宝残留的温度,像片被露水打湿的羽毛,轻轻挠着她心尖。
小身影彻底消散前,那声带着奶音的"妈妈"还在归安堂梁间回荡,震得她眼眶发酸——刘阿婆攥着蓝布衫在门口等了七天,说小宝出生时攥着她的小拇指喊"阿婆抱",可这声"妈妈",该由谁来应?
她将红绳系在结界中央的青瓷盏上,盏里盛着温水,水面漂着半朵未开的桂花——刘阿婆今早送来的,说小宝百天抓周时,小手偏要揪她襟前的桂花香囊。
温水蒸腾的雾气里,红绳上的牡丹纹路微微发亮,像给小亡魂织了张暖烘烘的网。
"我会找到你的名字。"她对着空荡的结界轻声说,声音裹着哽咽。
抽屉最底层的档案还带着火葬场铁皮箱的霉味,李小花、无名氏、两个月大的婴孩...这些被红笔圈死的字眼在她脑子里翻涌。
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渡魂先渡人",可当活人连稚子的生死都能作价,她要渡的,究竟是亡魂的怨,还是活人的恶?
夜雾漫进归安堂时,林疏桐把渡魂铃塞进内袋。
铜铃贴着心口,震得她心跳都跟着发颤——这是她第一次违背师傅"月黑风高莫独行"的训诫。
但刘阿婆蹲在台阶上抹眼泪的模样总在眼前晃:"阿婆就想知道,小宝走的时候,是冷还是疼?"
火葬场后墙的爬山虎被夜风吹得簌簌响,林疏桐摸到白天老赵指的墙根,砖缝里卡着半截断砖——那是老赵留的记号。
她踩着断砖翻上围墙,鞋跟磕在水泥墙上的声响惊飞了两只夜枭,扑棱棱的翅膀声里,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主控室的窗户虚掩着,她缩着身子挤进去时,后颈蹭到了窗沿的铁锈,凉丝丝的。
监控主机的屏幕在黑暗里泛着幽蓝的光,她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束扫过操作面板时,突然顿住——主机旁摆着半杯没喝完的茶,杯壁上还凝着水珠。
"应该是夜班保安刚走。"她对着空气轻声说,像是给自己壮胆。
手指悬在键盘上,指尖发颤——上回在老赵那看到的档案里,2021年11月17日,有个"无名氏"的火化记录,和刘阿婆说的小宝"意外溺亡"日期只差三天。
监控录像调到11月16日23:00,画面里的火葬场停尸房泛着冷白的光。
林疏桐盯着屏幕,指甲掐进掌心——推床从走廊尽头缓缓滑来,上面盖着的白布下,分明是具成人遗体的轮廓。
可当推床经过摄像头正下方时,白布边缘突然垂下一角,露出半截蓝布包裹,和小宝亡魂身上的旧衫颜色分毫不差。
"咔嗒"一声轻响。
林疏桐的呼吸瞬间凝固。
她猛地抬头,监控屏幕的蓝光里,倒映出一道人影——门被推开了条缝,走廊的灯光漏进来,在地面投下瘦长的影子。
"谁?"她的声音发紧,手已经摸向腰间的渡魂铃。
门被完全推开的刹那,穿堂风卷着深秋的凉意灌进来。
谢砚站在门口,黑色风衣下摆被风吹得翻起,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桶盖没拧紧,甜香的姜茶味混着冷雾飘进来。
"我不该来?"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像怕惊着什么,"归安堂的长明灯灭了三次,渡魂铃的震动频率不对。"
林疏桐这才注意到,自己内袋里的铜铃不知何时已经不震了,只剩余温贴着皮肤。
她盯着谢砚眼尾的薄红——那是守夜人追踪灵气时才会有的征兆,突然想起三天前他说"最近火葬场附近戾灵波动异常",原来他早就在查。
"你怎么找到的?"她的声音还带着刚才的惊,却不自觉放软了。
谢砚没回答,目光落在她手机屏幕上——暂停的监控画面里,蓝布包裹的边角正从白布下露出来。
他走过来,手指搭在她握着手机的手背上,体温透过布料传来:"上星期我在焚化炉废墟里捡到半枚银锁,刻着'长命百岁'。"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背的骨节,"和你抽屉里刘阿婆给的小宝百天照上,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林疏桐的手机"啪"地掉在键盘上。
她突然想起今早整理刘阿婆带来的遗物时,那只空首饰盒里的红绳印——原来银锁根本不是"弄丢了",而是被一起推进了焚化炉。
"你不该一个人来。"谢砚弯腰捡起手机,屏幕里的监控画面还在跳动,"王主任的账户这半年多了三笔大额转账,收款方是...算了。"他把手机递给她,指尖擦过她眼尾的泪,"先看后面。"
林疏桐吸了吸鼻子,按下播放键。
画面里,推床被推进火化室,工作人员转身时,蓝布包裹从床缝里滚出来,掉在地上。
他愣了愣,弯腰捡起来,犹豫片刻,又塞进了推床最底层——那里已经堆着三个同样的蓝布包。
手机在她手里抖得厉害,谢砚伸手托住她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修复古董的薄茧,蹭得她腕骨发痒:"我拍了焚化炉内壁的照片,"他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个U盘,"抓痕的形状和婴孩手指完全吻合。"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砚突然拉着她躲到主机后面,动作快得她差点撞进他怀里。
他的气息裹着松木香,混着姜茶的甜,在她头顶散开:"是夜班巡逻的保安,三分钟后离开。"
林疏桐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还提着保温桶——原来所谓"追踪灵气",不过是怕她熬夜受凉,特意煮了姜茶送来。
她的鼻尖突然发酸,手指悄悄勾住他风衣的腰带,像抓住根救命的绳。
保安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时,谢砚先探出头看了看,转身伸出手:"走。"他的手掌摊开,掌心里躺着枚青铜钥匙,"主控室的备份钥匙,我上午从王主任办公室顺的。"
林疏桐把手放进他掌心里,触到钥匙的冷。
谢砚反手握住她,指腹重重压在她虎口的渡魂铃印记上——那是入殓师的标志,也是她与亡魂联结的证明。
"明天上午九点,"他说,声音里带着少见的坚定,"我陪你去派出所。"
林疏桐望着他眼尾未褪的薄红,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守夜人是阴阳的秤,可最沉的砝码,从来都是人心。"她握紧他的手,钥匙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任何符咒都让她安心。
归安堂的长明灯在远处亮起时,谢砚的手机突然震动。
他看了眼消息,抬头对她笑:"老赵刚才发消息,说王主任办公室的保险柜密码是他外孙女的生日。"
林疏桐摸出帆布袋里的档案,纸张边缘还带着白天的霉味。
她望着火葬场方向的夜空,那里有团极淡的黑气正在消散——是小宝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归处。
"明天,"她轻声说,"该让那些名字,重新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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