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里死寂无声,唯有爱林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在层层书架间微弱地回荡。
他蜷缩在角落,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抵御那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冰冷和剧烈的生理排斥。
胃部痉挛带来的恶心感一阵强过一阵,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吐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明确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次打破了这片死寂。
那脚步声停在了他所在的这排书架尽头。
爱林浑身一僵,所有的生理反应在瞬间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下去,只留下无法控制的细微战栗。
他猛地抬起头,冷茶色的瞳孔因未散去的痛苦和骤然升起的戒备而收缩。
阿德里安·弗拉曼去而复返。
他依旧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大部分光线,阴影将爱林完全笼罩。
他手中并没有多出什么遗忘的物品,白金色的瞳孔平静地落在蜷缩在地的爱林身上。
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之前那锐利的探究,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无奈的平静。
“看来,”阿德里安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高估了你的‘处理’能力。”
爱林想开口反驳,想重新构筑起那冰冷的壁垒,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
他试图站起来,维持最后的体面,但发软的双腿和依旧翻腾的胃部让他再次跌坐回去。
狼狈不堪。
阿德里安没有动,也没有伸手搀扶的意思。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这个平日里完美得像冰晶、此刻却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牧师。
过了好几秒,他才再次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种魔物,暂时命名为‘噬痕’。它以强烈的情绪印记和生命被异常剥夺后留下的‘空洞’为食。‘血库’是它的温床之一,但不是唯一。”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与爱林无关的任务简报。
“教廷高层的某些人,可能知道得比官方记录更多。这也是为什么,大主教会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还有你。”
阿德里安向前走了一步,不再是逼迫,更像是为了更清晰地传达信息。
他低头,看着爱林苍白汗湿的脸。
“你可以继续躲在你那间一尘不染的房间里,继续用你的公式计算一切,假装那些过去不存在。”阿德里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爱林心上,“但‘噬痕’不会消失。它们会被你身上……以及‘血库’废墟里残留的那些‘伤痕’吸引过来,一次又一次。”
他停顿了一下,白金色的瞳孔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而我,不可能每次都刚好在你被它们彻底‘吞噬’之前赶到。”
这句话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击垮了爱林强撑的意志。他猛地偏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尽管胃里早已空空如也。身体因这极致的难受而剧烈颤抖,冷汗几乎浸透了他的牧师袍。
阿德里安终于动了。
他脱下自己深色的、带着硫磺和夜息气息的驱魔人外套,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稳定地,将它披在了爱林不断战栗的肩上。
外套上残留的、属于阿德里安的体温和气息,像一道突兀的屏障,隔绝了档案室陈腐冰冷的空气,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无孔不入的、来自过去的寒意。
爱林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挣脱这过于亲密、过于陌生的接触。
“别动。”
阿德里安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无法抗拒。他的手掌隔着衣料传来灼人的温度,与爱林冰冷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除非你想因为体温过低和脱力,被抬进教廷的医疗翼,让所有人都看到你这副样子。”
爱林僵住了,挣脱的动作停滞在半途。理智告诉他,阿德里安是对的。而身体……那陌生的、带着火焰气息的温暖,竟让他那失控的、冰冷的战栗,奇迹般地缓和了一点点。
他依旧低着头,蜷缩着,披着过于宽大的驱魔人外套,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终于放弃挣扎的幼兽。
阿德里安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离开。
他就这样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座无声的堡垒,守着这片狼藉的角落,守着这个终于暂时卸下所有伪装、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读心者。
档案室里,只剩下爱林逐渐平息的、压抑的喘息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而粘稠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打破后又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凝固的寂静。
“……”
“……”
时间在档案室凝滞的空气里缓慢流逝。
爱林蜷缩在地,宽大的驱魔人外套几乎将他整个包裹,只露出一点春日青的发梢和过于苍白的侧颈。
那件带着硫磺与夜息气息的外套,像一个不合时宜的茧,隔绝了外界的冰冷,也暂时困住了他内在的风暴。
剧烈的战栗和反胃感终于渐渐平息,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阿德里安的存在——那个高大的驱魔人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尊守护着某种禁忌秘密的石像。
没有催促,没有追问,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特殊的“守卫”任务。
这种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让爱林感到一种无措。
他习惯了计算、分析和应对,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纯粹的、不带目的的“在场”。
爱林尝试动了一下手指,指尖依旧冰凉,但已不再无法控制地颤抖。他极其缓慢地、尝试着抬起头。
阿德里安似乎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白金色的瞳孔转了过来,落在他脸上。那目光依旧锐利,但少了之前的攻击性,更像是在评估他的状态。
“能站起来吗?”阿德里安的声音打破了漫长的寂静,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天气。
爱林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没有回答。
他用手撑住身后的书架,试图借力站起来,但双腿依旧虚软,身体晃了一下。
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适时地伸到了他面前,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既提供了支撑的可能,又没有直接碰触到他,留给了他选择的空间。
爱林看着那只手,掌心有着明显的剑茧,指节修长而有力。他犹豫了一瞬,理性告诉他接受帮助是最高效的选择,但某种根植于深处的、对接触和依赖的本能抗拒让他僵持着。
阿德里安没有催促,手掌就那么稳定地停在那里。
最终,爱林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将自己的指尖虚虚地搭在了那只手的腕部,借了一点力,勉强站稳了身体。
接触的部位传来灼人的温度,与他自身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让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但阿德里安已经自然地收回了手臂,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从未发生。
爱林拉紧了肩上那件过于宽大的外套,试图汲取那陌生的暖意,同时也用它更好地遮蔽自己狼狈的模样。
他避开了阿德里安的视线,声音低哑地开口,说出了自崩溃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资料。”
他指的是阿德里安之前放在桌上的任务卷宗。
阿德里安看了一眼桌上纹丝未动的卷宗袋,又看向他:“你需要休息。”
“我没事。”爱林立刻反驳,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固执的、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的强硬。
他不能允许自己一直处于这种失控的、弱势的状态,尤其是在阿德里安面前。
阿德里安静静地看了他两秒,没有坚持。
“随你。”他转身,走向档案室的门口,“我在外面。”
他没有说在外面做什么,是等待,还是守卫。
爱林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头部和冰冷的四肢。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卷宗袋,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打开卷宗,目光落在关于古代能量封印的复杂符文和论述上。熟悉的文字和逻辑世界,像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让他得以暂时从刚才那场生理的海啸中喘息。
然而,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阿德里安·弗拉曼,这个危险的变量,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分析和利用的对象。他像一把强行撬开锁具的钥匙,不仅窥见了他紧闭门扉后的混乱,甚至……留下了一件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外套,像一个烙印,一个无声的宣告。
爱林握紧了卷宗,冷茶色的瞳孔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涌动得愈发剧烈。他需要重新计算,重新评估。
关于任务,关于“噬痕”,关于他自己的过去,以及……关于这个拥有白金色瞳孔的驱魔人,在他未来公式中,究竟该被赋予怎样的参数和权重。
而站在档案室门外的阿德里安,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白金色的瞳孔望着走廊尽头跳跃的烛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按在剑柄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地敲击着。
他听到了里面细微的、翻阅卷宗的声音。
他知道,那个牧师正在试图用他熟悉的方式重建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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