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爱林出现在教堂回廊时,依旧是一丝不苟的模样。
银白袍角分毫不乱,春日青的发丝在脑后束得整整齐齐,冷茶色的瞳孔里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那短暂的失态从未发生。
但某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当他在去往书库的路上,与正准备外出巡逻的阿德里安迎面相遇时,他停顿的脚步比以往更短暂,颔首的幅度也更精确。
那句“日安,弗拉曼先生”也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听不出任何情绪,连那习惯性的2.4秒微笑都显得更为机械。
阿德里安停下脚步,白金色的瞳孔落在他脸上,带着惯常的审视,也只比平时多停留了一瞬而已。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同样回以一句简短的“日安,维登牧师”
两人错身而过,没有更多的交流。
然而,在接下来翻阅古老卷宗时,爱林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专注力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隙。
那些描述魔王城旧部活动区域、魔精习性、以及十几年前零星失踪案记录的泛黄字迹,总会不经意地抓住他的视线。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会立刻移开目光,指尖用力按压书页边缘,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当前的任务——查找与那种苍白能量体魔物相关的记载。
中午的告解时段,他依旧高效地“解决”着信徒们的问题。
只是当一位母亲哭诉她年幼的孩子夜晚总被“窗户外的黑影”惊吓时,爱林给出的、关于检查窗外树枝和安装更亮灯具的建议,比平时快了零点几秒给出,缺乏了往常那种令人信服的、恰到好处的停顿。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在他专注于“处理”这些事务时,阿德里安不知何时已巡逻归来,正抱着臂,靠在远处一根石柱的阴影里,沉默地观察着他。
那双白金色的眼睛,清晰地捕捉到了爱林今日比以往更加刻板的动作,以及那完美面具下,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紧绷的僵硬。
——
直到下午,爱林在教廷档案室查找一份无关紧要的旧地图时,他的手指在划过一排标注着“边境巡逻报告(旧历08年)”的卷宗盒时,又一次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那个年份,与他记忆中某些模糊的、黑暗的碎片边缘隐隐重合。
他迅速收回了手,仿佛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就在这时,档案室门口的光线一暗。
驱魔人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他手里拿着一个封着的、带有教廷印记的卷宗袋。
“维登牧师。”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大主教刚下达的新任务。需要查阅一些关于古代能量封印的文献作为参考。”他晃了晃手中的卷宗袋,目光平静地看着爱林,“我记得,你之前提交的报告里,引用过《以太位面扰动概论》的第三章。关于那部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走向爱林身边的那排书架,目光扫过那排“边境巡逻报告”,然后极其自然地停在了爱林面前。
“……有些细节,需要和你确认一下。”
爱林站在原地,看着阿德里安走近,看着他看似专注于任务讨论,实则将自己与那排可能触发“系统错误”的卷宗隔开。
爱林垂下眼帘,避开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白金色瞳孔,声音维持着稳定:“请说。”
阿德里安却没有立刻讨论卷宗内容。他的目光掠过爱林略显苍白的脸颊,落在他微微绷紧的指关节上,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低沉,在布满尘埃的卷宗气息中格外清晰:
“《以太位面扰动概论》第三章,提到过一种罕见现象——强烈的负面情感冲击,有时会在以太位面留下持久的‘伤痕’,甚至……吸引特定的能量实体。”
爱林的呼吸几不可闻地窒了一下。他依旧垂着眼,专注于自己袍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仿佛那是什么极其重要的研究对象。
“理论上有此可能。但缺乏实证支持。”
“是吗?”
阿德里安向前半步,并未靠近太多,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骤然增强。
他从手中的卷宗袋里抽出一张附页,上面是用严谨笔触绘制的、那种苍白魔物的能量结构草图。
“根据初步分析,这种能量体的核心运作方式,并非简单的魔力汲取,更像是在……吞噬‘存在’本身。它偏好那些本身就蕴含强烈情绪印记,或是生命力被异常榨取过的地方,比如……”
他的话语在这里刻意停顿,白金色的瞳孔紧紧锁住爱林。
“……‘血库’孤儿院的废墟。”
爱林猛地抬起眼,冷茶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锐光,如同冰面被石子击中瞬间的裂痕。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试图重新垂下眼帘,但已经晚了。阿德里安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动摇。
“看来,”阿德里安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洞穿一切的了然,“我猜对了。”
爱林强迫自己稳住声线,尽管他感觉喉咙有些发紧:“这只是一个基于有限信息的推测,弗拉曼先生。教廷官方记录显示,那里只是一场失败的恶魔召唤实验……”
“官方记录?”阿德里安轻轻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就像官方记录里,你是一个背景清白、天赋过人的年轻牧师一样?”
这句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爱林试图坚守的防线。
他的脸色瞬间白得吓人,胃部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熟悉的冰冷感顺着四肢蔓延。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上了身后冰冷的书架,发出轻微的闷响。
大脑中的警报疯狂鸣响。
“你……到底想说什么?”爱林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他紧紧攥住了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阿德里安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完美得像一尊瓷偶的牧师,此刻在他面前显露出如此脆弱的裂痕。
他没有再逼近,只是将那张草图缓缓收回卷宗袋。
“我想说,”阿德里安的声音低沉下去,少了些试探,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有些‘伤痕’,不是靠掩盖和遗忘就能解决的。它们会吸引麻烦,就像腐烂的伤口会吸引蝇虫。”
他深深看了爱林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了然。
“任务资料我会放在桌上。关于古代封印的部分,如果你有新的发现……”他顿了顿,“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档案室层层叠叠的书架阴影之后。
爱林僵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书架,过了许久,才缓缓滑坐到地上。
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入臂弯,试图抑制住身体一阵阵无法控制的冷战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档案室里寂静无声,只有尘埃在从高窗透进的光柱中缓慢漂浮。
年轻的牧师蜷缩在阴影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独自对抗着来自内心和过去的、无声的风暴。而这一次,风暴的中心,清晰地刻着阿德里安·弗拉曼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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