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告解

晨祷的钟声还在空气中震颤,爱林·维登已端坐在告解亭内。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清洁皂荚和双生莓果酒的清冽气息,银白袍角平整地垂落在脚边。

隔板另一侧,传来一个妇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牧师……我、我昨夜又和丈夫争吵了……我实在忍不住,用剪刀剪碎了他最珍视的那幅挂画……”她的声音充满了悔恨与后怕。

爱林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面前光滑的木板上,声音透过隔板,温和而稳定:“愤怒是人心中的荆棘,夫人。重要的是,您此刻的忏悔之心。”

“可是……可是他如果知道了……”

“仁慈的主乐于见到迷途的羔羊回头。”

爱林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公式。

“据我所知,城西的工匠铺有修复古画的能人。您可以去那里寻求帮助,费用或许可以从您本周的家用中节俭出来。当挂画修复如初,您的丈夫看到您的努力,怒火自然会平息大半。”

妇人的哭泣声渐渐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到希望的、小心翼翼的确认:“真、真的可以修复吗?可是那幅画……”

“据您描述,是棉麻基底与矿物颜料的普通作品,并未使用特殊技法。修复的可能性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爱林的语气依旧平和,“比起沉浸在无用的懊悔中,采取实际行动弥补,是更有效率的选择。”

“谢谢……谢谢您,牧师!您给了我方向!”妇人的声音充满了感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愿您的心重获平静。”爱林公式化地回应。

听着妇人千恩万谢、脚步轻快离去的声音,爱林面无表情地拿起羽毛笔,在记录册上利落地划掉一项。

他解决了她的问题,用最直接、最高效的方式。

至于那妇人内心的挣扎、恐惧、以及后续可能产生的家庭矛盾……这些情感的涟漪,不在他的计算和感受范围之内。

接着,隔板外是一个中年男人粗糙而焦急的声音:

“牧师,我、我可能要被行会除名了!我负责镌刻的圣像底座出了差错,符文顺序颠倒了……这要是被查出来……”

爱林的声音平稳传来:“错误已经发生,焦虑无法逆转事实。据我所知,负责此次验收的执事,他的兄长正在寻找一位能修复家传旧怀表的工匠。而你,里昂师傅,恰好擅长此道,不是吗?”

工匠的声音充满惊愕:“您、您怎么知道……”

“信息是解决问题的钥匙。”爱林淡淡道,“主动向执事坦白你的失误,并表达你愿意无偿且优先为其兄长修复怀表的诚意。基于利益交换与你的主动担当,被严厉处罚的概率将低于百分之十五。这比被动等待审判更有效率。”

工匠沉默片刻,声音带着豁然开朗的颤抖:“我……我明白了!谢谢您,牧师!您真是……”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愿你的手艺不再出错。”爱林平静地回应,然后再次在记录册上划掉一项。

这次是一个年轻的、带着不甘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师父总是偏袒师兄!明明这次我的作品更好,他却把推荐去大教堂工作的机会给了师兄!就因为他更会讨好卖乖吗?”

“抱怨不公,无法改变现状。你师兄擅长交际,这是他的优势。你的优势在于技艺。根据记录,下季度主教大人需要一套全新的、极其精密的圣器,对技艺要求极高,且负责人以严格和不徇私情著称。这是你的机会。”

学徒愣了一下:“可……那是下季度的事……”

“在此期间,你需要确保你的技艺持续领先,并且,”爱林的声音没有任何鼓励的意味,只有冷静的分析,“适当学习基础的社交礼仪,至少确保你不会因言行不当而扣分。将嫉妒的情绪转化为提升自我的驱动力,是更优化的选择。”

学徒似乎被这直白而功利的建议镇住了,半晌才低声说:“……是,谢谢牧师指点。”

“愿你的努力得到回报。”爱林划掉又一项。

每一个灵魂的“困扰”,在他这里都被迅速拆解、分析,并导向一个最“高效”且往往能最大化教廷或当事人利益的解决方案。

他感受不到他们的痛苦,他只是……在解题。

告解亭成了他实践其冰冷逻辑的绝佳场所。

——

送走了最后一位带着感激与释然离去的告解者,爱林脸上那抹温和的、公式化的表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惯常的、无波无澜的平静。

仔细地整理好记录册,将羽毛笔按特定角度放回笔架,确保告解亭内部的一切都恢复到他到来之前的绝对秩序。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从袍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亚麻手帕,开始仔细地擦拭自己的双手,尤其是指尖。

尽管全程都戴着手套,但与告解亭隔板的接触、翻阅记录册的动作,都被他潜意识里归类为“可能沾染外界无序”的行为。

擦拭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仪式感,仿佛要抹去的并非灰尘,而是某种无形的“污染”。

然后,他才站起身,离开了告解亭那狭小、充斥着他感受不到的“情绪”的空间。

爱林没有走向人多的大厅或食堂,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回廊,回到了自己那间过于整洁的居室。关上门,落锁,将外界的喧嚣与无序彻底隔绝。

他径直走向窗边的矮几,拿起那个银质小瓶,为自己斟了半杯双生莓果酒。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饮用,但也没有先擦拭杯壁——刚才的清洁仪式似乎暂时满足了他对“洁净”的需求。

他只是端着酒杯,走到窗前,目光落在窗外庭院中那些被园丁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灌木上。眼神是放空的,冷茶色的瞳孔里没有焦点,像是在进行着短暂缓冲。

但在这冰冷的总结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异样感”在盘旋。

那些告解者口中的“痛苦”、“焦虑”、“嫉妒”——这些词汇所代表的概念,他能够理解其定义,能够精准分析其成因和解决方案,却始终无法触及它们的核心。

或许是因为这种持续的、无法解决的“认知障碍”带来了一种类似疲惫的感觉?

他无法定义。

爱林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房间一角那个上了锁的银盒。里面装着母亲留下的、画着蓝色花朵的遗书。

今天,他没有走过去打开它。

也许今天的告解有点过于多了,接触了太多他人的、他无法理解的强烈情绪。哪怕只是理论上的,也让他潜意识里想要回避任何可能引发自身“未知生理反应”的刺激。

那种反胃、颤抖、头痛欲裂的感觉,对他而言是最高级别的系统错误,需要规避。

他最终选择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与神学无关的、关于基础魔力符文构架的书籍,坐了下来。

将注意力投入到这些绝对理性、充满规则和逻辑的知识中去,能让他感到一种熟悉的、可控的平静。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年轻的牧师坐在灯下,安静地翻阅着书页,侧影完美得如同希腊神话里的雕塑,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证明着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被困在自己精密却缺失了关键部件的心灵迷宫中的,活生生的人。

就在这时,门上传来两下克制而清晰的敲击声。

爱林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这个时间点,通常不会有人来打扰他。

他合上书,起身,走到门边,但没有立刻开门。

“谁?”他的声音透过门板,平稳无波。

“我。”

门外传来阿德里安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爱林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沉默地解开锁,打开了门。

阿德里安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驱魔人制服,白金色的瞳孔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比白天更加锐利。

他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越过爱林,极快地扫了一眼他身后那过于整洁、几乎没有人气的房间。

“驱魔人弗拉曼先生,”爱林侧身让开通道,语气是惯常的平静,“有事?”

阿德里安没有立刻进去,他的视线落回爱林脸上,像是在确认什么。

“来看看你的‘分析’进行得如何。”

他说的,显然是那天交给爱林的那截下水道里的焦黑缎带。

“初步观察已完成。成分碳化严重,无法追溯具体来源。其上附着的微量能量残留,与那种苍白魔物同源,但更为精纯。”

爱林像汇报工作一样陈述着,侧身示意阿德里安可以进来。

“更详细的结论,需要借助炼金实验室的仪器。”

阿德里安这才迈步走进房间。他的存在感极强,似乎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些。他并没有坐下,只是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再次扫过那些排列整齐的物品,最后停留在窗边矮几上那只喝了一半的酒杯上。

“你似乎很习惯一个人待着。”阿德里安开口,语气听不出是陈述还是疑问。

“独处有助于保持思维的清晰和环境的秩序。”

爱林关上门,站在离阿德里安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

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极淡的硫磺和夜风的气息,这让他下意识地维持着距离。

阿德里安转回身,白金色的瞳孔直视着爱林:“关于魔精……”

他刚吐出这两个字,爱林的呼吸就几不可闻地滞涩了一瞬。

尽管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阿德里安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几乎不存在的紧绷。

“……我查阅了一些卷宗。”阿德里安继续说着,目光如炬,观察着爱林最细微的反应,“大约十几年前,魔王城势力活跃的时期,曾有大量魔精被用于……搜捕具有特定特质的人类。尤其是孩童。”

爱林感觉自己的胃部又开始发冷了。一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生理性战栗试图从脊椎窜上来。

他强行用意志力压制下去,声音维持着稳定:“古老的历史了。与现在的任务关联性不大。”

“是吗?”

阿德里安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比爱林高上许多,此刻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理解恐惧。但我很好奇,当你面对魔精时,那种剧烈的‘生理反应’……它究竟源自何处?”

他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道:“是源自它们丑陋的外形?还是源自……某种被刻在身体里的、关于被抓捕、被关在笼子里的记忆?”

“哐当!”

爱林猛地向后撤步,手肘不小心撞到了书架,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

一本厚重的书籍歪斜了一些。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紧紧抿着,冷茶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种近乎被刺痛的神色——虽然那神色一闪而逝,迅速被更多的冰冷覆盖。

“弗拉曼驱魔人,”爱林的声音比刚才尖锐了半分,带着一种清晰的、被触犯界限的警告,“你的假设毫无根据,并且越界了。”

阿德里安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如同被逼到墙角、竖起了所有尖刺却依然努力维持冷静的样子。他还是没有再逼近,也没有道歉。

“或许吧。”

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再次扫过那个歪斜的书本,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打扰了,维登牧师。明天见。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门在爱林面前轻轻合上。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扶正了那本被撞歪的书,仔细地将它与旁边的书对齐。

然后,他走到水盆边,再次开始洗手,水流开得很大,哗哗作响。

他一遍遍地搓洗着手指,仿佛要洗掉某种看不见的污秽,以及……随之而来的,在他体内翻腾不休的、冰冷而剧烈的生理风暴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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