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并未如阿德里安那突兀的关怀所预示的那般,发生任何需要“呼叫”的意外。
没有突然惊醒,至少没有足以叨扰他人的动静。只有两人在各自狭窄的领域里,度过了一个清醒多于睡眠的漫漫长夜。
爱林在陌生的气息包围下,大脑始终维持着一种半警觉状态,持续监测着环境——角落里另一个人的呼吸频率、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以及自身伤口传来的、被理性强行压制下去的、规律性的钝痛。
他将这些一一记录,归类,却无法像处理其他信息那样,轻易地将阿德里安那句“可以叫我”归档到一个明确的逻辑分类中。
阿德里安则在躺椅上辗转反侧。
兽皮粗糙的触感,狭窄空间对长手长脚的束缚,都让他难以安枕。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睁着眼,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轮廓,白金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泛着微光。
他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床上传来的、极其克制的呼吸声,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反而让他心里某种莫名的烦躁愈演愈烈。
——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尚未完全透入窗棂,阿德里安便悄无声息地起身。
驱魔人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如同习惯了在暗影中行动的猎食者。
他看了一眼床上依旧闭着眼、但睫毛在微弱光线下几不可查轻颤的爱林,没有打扰,径直离开了房间。
爱林在他关门的那一刻睁开了眼睛。
冷茶色的瞳孔清亮,没有丝毫刚醒的朦胧。他听到了阿德里安离开的动静,也感知到了房间里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正在缓慢消散。
他坐起身,肩胛的伤口经过一夜的静止,僵硬感更明显了些。
爱林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肩膀,眉头因不适而微微蹙起。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书桌吸引。
桌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木制托盘。里面放着一碗冒着极微弱热气的燕麦粥,旁边有一小碟深红色的莓果酱。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陶杯,里面是清澈的热水,浸泡着几片舒展的翠绿薄荷叶,散发着清凉的香气。
没有言语,没有叮嘱,只有这无声无息出现的、与他昨日在食堂所见截然不同的食物。
爱林走到桌边,指尖触碰陶杯,温度透过粗糙的陶壁传来,不烫,是恰好能温暖手掌的程度。
他端起杯子,薄荷的清新气息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喝一口,微甜,清凉,与自己习惯用以“分析”的双生莓果酒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坐下来,开始安静地进食。
燕麦粥煮得软糯,果酱的酸甜恰到好处。
爱林吃得慢而专注,如同在进行一项需要精确控制的实验,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握着木勺的手指,比平时翻阅笔记时,少了一丝紧绷。
当他用完这顿沉默的早餐,正准备起身时,房门被推开。
阿德里安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色训练服,发梢带着水汽,额角甚至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像是刚进行过晨间训练。
他目光扫过空了的托盘和陶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只是房间里自然生长出来的物件。
“伤口换药。”他言简意赅地命令道,同时将一小罐新的药膏和干净绷带放在桌上,就在爱林手边,“一小时后,去档案室。”
他没有问“粥合不合口味”,也没有说“薄荷水可以安神”,更没有解释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他只是下达指令,然后将目光移开,走到武器架前,开始检查他的佩剑,似乎在用行动划清“提供早餐”与“执行公务”之间的界限。
爱林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边的药膏。
他沉默地拿起药罐,解开肩部旧有的绷带,动作熟练地为自己清理、上药、重新包扎。
整个过程,两人再无交流。
——
一小时后,他们准时出现在教廷档案室深处,那片存放着关于北部边境和古老精灵记载的区域。
高大的书架直抵穹顶,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羊皮纸和干燥草药的气息。
阿德里安目标明确,直接走向标记着“北境地理志”和“精灵遗迹考”的书架,开始快速而高效地筛选可能有用的卷宗。
爱林则采用了截然不同的方式。
他没有立刻去翻找特定的书籍,而是缓步行走在书架之间,冷茶色的瞳孔缓缓扫过一排排书脊上的标签、编码,甚至是书籍摆放的细微角度和书脊上积累的灰尘厚度。
于是阿德里安抱着一摞初步筛选出的卷宗回到阅读区的时候,抬头看见爱林还徘徊在“精灵氏族纹章与迁徙杂录”那片冷僻的书架前,指尖虚悬,仿佛在感受什么。
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导师般的关切:“那边的记载大多支离破碎,不成体系,会浪费时间。”
爱林闻言,微微侧过头,目光并未完全从书架上移开,只是淡淡地回应,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混乱本身,也是一种信息。过于整齐的排列,有时反而意味着人为的筛选和掩盖。”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阿德里安习惯性的、偏向直接攻击的思维模式。
阿德里安怔了一下,眉头微蹙,但并没有反驳。
——
爱林的目光在书架高层流连着,不知过了多久,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定格在一本被深深掩藏、封面却异常洁净的古籍上。
他静立片刻,仿佛在确认某种感应,然后,他转向阿德里安。
没有直接请求,也没有示弱。爱林只是微微抬起下颌,视线从书脊滑向阿德里安的脸,冷茶色的瞳孔在档案室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透。
“那本书,”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我够不到。”
阿德里安正准备翻阅手中卷宗的动作顿住了。他顺着爱林示意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本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书。
他自然知道以爱林的身高,取到那本书确实有些勉强。他白金色的瞳孔转向爱林,目光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他没有挑眉,也没有露出玩味的笑容,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这只是任务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
“嗯。”他低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是他惯常的低沉。
阿德里安迈步走了过去,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混合着冷冽的气息和一丝属于他独有魔力的微弱躁动。
他轻易地伸手,取下了那本厚重的古籍。
在递给爱林时,他的动作并不急促,也没有刻意拖延。
只是在那短暂的交接瞬间,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了爱林戴着洁白手套的手背。
接触的面积很小,时间极短,但那不同于周围环境的、属于阿德里安的、带着**温度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爱林接书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像是被那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温热惊扰。
他迅速而稳定地接过了书,将其抱在胸前,形成了一个细微的防御姿态。
阿德里安仿佛没有察觉到这瞬间的异样,他已经收回了手,目光平静地落在爱林怀中的古籍上,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有什么发现?”
他的反应克制而自然,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接触只是一个意外。
但正是这种“无意”和随之而来的、迅速回归的常态,反而让那短暂的触碰显得更加清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小,却切实地扩散开来。
爱林垂下眼睫,避开了阿德里安的视线,将注意力强行聚焦在手中的古籍上,开始仔细检查。他只是低低地回应了一句:“需要确认。”
空气中,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动。
他的指尖隔着布料,细致地抚过书籍的封面、书脊,最后停留在书页的边缘。
那异常洁净的表面和指尖残留的、来自阿德里安的、若有若无的温热触感,像两种矛盾的信号,同时输入他的大脑。
书籍表面洁净度异常,与周边环境灰尘分布模式不符。书页边缘有微量磷光残留……
理性分析模块迅速覆盖了那瞬间的生理异样感。他屏住呼吸,用极其专业的动作,轻轻在书页边缘一拂,然后举起手指,迎向从高窗斜射入的光线。
“看。”爱林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发现关键证据的锐利。
阿德里安依言靠近,白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聚焦在爱林指尖那几乎看不见的、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闪烁的微光颗粒上。
他靠得很近,近到爱林能再次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意和那股独特的冷冽气息,但这一次,两人的注意力都完全被那微小的证据所吸引。
“‘噬痕’的残留,”爱林陈述道,语气如同在宣读着祷告,“被某种力量净化后留下的惰性颗粒。通常难以察觉,除非附着在近期被频繁接触、又被刻意清理过的物体上。”
他边说,边小心地翻开古籍。厚重的书页发出沙哑的声响,最终停留在夹着一枚奇特金属书签的那一页。
书签的造型,正是那个抽象的、瞳孔部分是一滴坠落液体的眼睛——“垂泪之眼”。
阿德里安的呼吸几不可闻地窒了一下。他看着那枚书签,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之前的任何微妙情绪都被冰冷的审视所取代。
爱林没有看他,目光快速扫过书签所在页面的内容,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仪器,将上面的古老精灵语和晦涩符号与他记忆中看过的《北境矿产分布简图》、以及阿德里安提及的家族产业信息进行交叉比对和逻辑串联。
几秒钟后,他抬起眼,看向阿德里安,冷茶色的瞳孔里闪烁着推导出结论的、近乎无机质的光芒。
“这本书详细记载了‘星陨之湖’区域的古代精灵能量节点和隐秘通道。而‘星陨之湖’附近,恰好蕴藏着弗拉曼家族凭借秘法才能开采的稀有火焰结晶。”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垂泪之眼’的人在对这里感兴趣,结合你之前提到的家族产业受扰……”
他顿了顿,清晰地抛出结论:
“结论是:‘垂泪之眼’的目标很可能与弗拉曼家族在北境的利益直接相关。‘噬痕’可能是他们使用的一种非常规手段。”
“你的家族,并非无关者,而是这场风波的核心目标之一。”
整个推理过程,爱林没有一丝犹豫和停顿,仿佛所有线索在他脑中早已自动排列组合,只待最终结果的呈现。他将一个隐藏在故纸堆和微小尘埃中的阴谋,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阿德里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下颌线微微绷紧,握着卷宗边缘的手指也收紧了些。
他不得不承认,爱林的洞察力和逻辑推导能力堪称恐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仅凭这些细微的线索,就精准地刺破了层层迷雾,直指核心。
他看着爱林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秘密的眼睛,心底再次升起那种混合着惊叹与忌惮的复杂情绪。
这小子……
简直就是为解谜而生的怪物。
“看来,”阿德里安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我们不得不去‘星陨之湖’走一趟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枚“垂泪之眼”的书签,白金色的瞳孔里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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