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并非无声。
首先袭来的是气味。
不是教廷的熏香,也不是废墟的焦糊,而是更原始的、粘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陈年污垢的腐臭,还有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属于强大魔物的麝香。
这些气味如同有形之物,缠绕上来,堵塞他的口鼻。
然后是触感。
冰冷、粗糙的铁栏紧贴着他的皮肤,留下网格状的压痕。身下是潮湿、污秽的垫草,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能感受到某种黏腻。
空气沉重而潮湿,带着地底特有的寒意,钻入骨髓。
视野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浑浊的暗色。但有些东西在动。阴影中,无数双细小、猩红的光点亮起,如同漂浮的余烬,紧紧包围着他。
那是魔精的眼睛。
它们并不靠近,只是在那里,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叽喳声和摩擦声,像用钝器刮擦着神经。
他试图向后缩,身体却沉重不堪。他低头,看到自己的双手——变小了,稚嫩,手腕上戴着某种装饰性的、白金相间的细小缎带,但在污浊中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一个巨大的、扭曲的影子笼罩下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没有具体的面容,只有一种“注视”,如同实质般碾过他每一寸皮肤,带着玩味与占有。
他无法呼吸。
现实中,卧室里,爱林的身体骤然绷紧,指尖深深陷进雪白的床单,攥出凌乱的褶皱。
场景碎裂,又重组。
不再是笼子,而是一个空旷、幽暗的大殿。他被强迫穿上精致却束缚的衣物,像一个人偶被摆放在王座之旁。
下方是无数扭曲、蠕动的黑影,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与呓语。高处的那个存在,那个巨大的阴影,传来低沉的笑声,一只手——覆盖着鳞片或角质——抚过他的头发。
那触感冰冷、滑腻,带着亵渎的意味。
床上的爱林猛地偏过头,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被扼住般的抽气,额角的冷汗浸湿了春日青的发丝。
接着,是声音。
一个女人的歌声,遥远,破碎,带着无法言说的悲伤,是忧郁的蓝调。他努力想听清,但那歌声总是被魔精的嘈杂和魔王的低笑打断、覆盖。
他伸出手,想抓住那缕歌声,指尖却只碰到冰冷的墙壁。
最后,是坠落感。
无尽的坠落,伴随着锁链断裂的巨响和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
风声呼啸,刮过耳畔。下方不是地面,而是一片燃烧的、扭曲的废墟——是那所孤儿院。焦黑的床架如同怪物的肋骨,伸向天空。
一个烧得变形、系着焦黑缎带的金属铃铛,在废墟中央疯狂地、无声地摇动着。
爱林·维登猛地睁开双眼。
没有惊呼,没有剧烈的喘息。
他直挺挺地坐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在皮肤上,带来一种类似于记忆中那般污秽的触感。
胃部剧烈地痉挛着,一股酸液涌上喉咙,他用力吞咽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
窗外月光惨白,勾勒出他苍白如纸的侧脸和空洞的瞳孔。
爱林没有去分析梦境的内容,也没有试图回忆。他只是立刻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快步走到水盆边。
他拿起水瓢,将冰冷的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用力搓洗,直到皮肤发红、刺痛。
然后,他拿起那块洁白的软布,开始擦拭身体,动作急促而机械,仿佛要剥掉一层看不见的、令人作呕的薄膜。
做完这一切,他换上一套干净清爽的睡衣,将汗湿的床单和被套全部扯下,团成一团丢在角落。
房间里,依旧整洁得一丝不苟,唯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极其细微的冷汗气息,以及他胸腔内那颗不受控制地、急促跳动的心跳声。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眼神又恢复了那片计算无误的平静。
——
翌日清晨,教廷的回廊被稀薄的阳光浸透,空气中漂浮着尘埃与祈祷的低语。
爱林·维登沿着螺旋石阶走下,步履稳定,银白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台阶,未染纤尘。
他的面容经过精心打理,秀丽苍白,看不出任何昨夜辗转或噩梦遗留的痕迹,唯有眼底那片冷茶色的平静,比往日似乎更厚了一层。
就在他即将步入主厅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廊道的转角。
是阿德里安·弗拉曼。
他似乎也是刚到,或者说,他恰好出现在这里。
驱魔人深色的制服衬得他肩宽背阔,周身仿佛还带着室外清晨的凛冽气息。
白金色的瞳孔在日光下不像冷却的熔岩,更像两面折射一切的、无情的镜片,瞬间便捕捉到了爱林的身影。
两人在狭窄的廊道里再次迎面遇上,距离比上次在地下时更近。
爱林的脚步没有丝毫错乱,甚至在恰到好处的距离提前停下,避免了任何不必要的接触。
他抬起眼,迎上阿德里安的视线,嘴角在精确计算后的第2.4秒,向上弯起那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属于年轻牧师的温和弧度。
“弗拉曼先生,日安。”
阿德里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审视直接而毫不避讳。
他没有立刻回应问候,而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驱魔人的视线掠过了爱林眼下的一丝疲惫,更捕捉到了他比平时更苍白几分的肤色。
“日安,维登牧师。”
阿德里安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驱魔人特有的冷硬质感,但比起地下审讯室初遇时少了几分纯粹的戒备,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
“你的脸色,看起来比昨天更缺乏日照。”
这不是一句寻常的寒暄。它介于观察与试探之间。
“感谢关心。昨夜整理‘血库’相关报告,睡得晚了些。”爱林的微笑弧度没有丝毫改变,如同刻印在脸上。
他回答得流畅自然,将可能存在的异常完美地归因于合理的工作理由。他甚至在话语末尾,加上了一个恰当的、表示无奈的小小停顿。
阿德里安不置可否,只是那双白金色的眼睛依旧钉在他脸上。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阿德里安移开了视线,目光扫向廊窗外逐渐熙攘起来的庭院。
“报告已经提交了。”他陈述道,算是结束了上一个话题。
“效率令人钦佩。”爱林适时地给予符合身份的赞赏,语气温和有礼。
“大主教安排了新的任务。”阿德里安接着说,语气平淡,“关于城内近期几起异常的魔力枯竭现象。下午出发。”
“我明白了。”爱林微微颔首,“我会准时到场。”
对话到此,本该结束。爱林已经准备侧身离开。
但阿德里安却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随意的、却直刺核心的精准:“你似乎很擅长……处理与‘过去’相关的事务。”
爱林正准备移动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住了。那停顿短暂到几乎不存在,若非阿德里安一直注视着他,绝无可能发现。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只是那双冷茶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某种极其精密的齿轮,因为一个意外变量的投入,而产生了瞬间的、微小的卡顿。
“清除污秽,抚平伤痕,引导迷途者……这都是教廷的职责,也是我的工作。”爱林的声音平稳依旧,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属于牧师的标准答案。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重新定义了“处理”这个词。
阿德里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追问。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不是答案,而是那一瞬间几乎不存在的“卡顿”。
“下午见,维登牧师。”他最终说道,侧身让开了道路。
“下午见,弗拉曼先生。”
爱林微微颔首,从容地从他身边走过,步伐稳定,背影挺直。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无形的交锋从未发生。
只是,在他与阿德里安错身而过之后,那完美弧度下的嘴唇,几不可闻地抿紧了一线。
而阿德里安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仿佛与周遭光明明媚环境格格不入的背影,白金色的瞳孔里,若有所思的光芒微微闪动。
——
圣罗兰教堂高大的雕花木门外,午后的天光显得有些苍白,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阿德里安·弗拉曼抱着臂,靠在门廊的石柱上,闭目养神,仿佛周遭往来信徒的低声祷告与他无关。
直到一阵轻而稳的脚步声靠近。
他睁开眼,白金色的瞳孔映出爱林·维登的身影。
漂亮的牧师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银白色牧师袍,连发梢都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手里多了一个小巧的、看起来十分洁净的皮质工具袋。
“可以出发了,弗拉曼驱魔人。”爱林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阿德里安直起身,没说什么,只是迈开长腿走在前面。爱林自然地落后他半步,两人沉默地穿过教堂前庭,汇入中心城的人流。
一路无言。
旧城区的空气似乎都粘稠些,混杂着各种市井气息。
他们按照报告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炼金工坊,门上的铃铛在他们进入时发出干涩的声响。
工坊主人是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男人,搓着手,脸上写满了焦虑。
“大人,您可要帮帮我啊!”他几乎要哭出来,“一夜之间,全完了!我的水晶,我的符文……都成了废品!”
阿德里安抬手,止住了他靠近的趋势,声音冷淡:“具体位置,带我们看。”
“好,好,这边……”
工坊内部有些凌乱,空气中残留着各种草药和矿物的味道。
阿德里安的目光扫过那些失去光泽、变成灰扑扑石块的水晶,眉头微蹙。
他没有去碰,只是走近,微微俯身。
“感觉不到残留的汲取波动,”他沉声道,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爱林说,“太干净了。”
爱林没有靠近货架,他的视线在工坊的角落、地面、以及天花板的缝隙间游移。他走到一个堆放废弃材料的角落,那里积着薄灰。他蹲下身,打开工具袋,取出一把银质小镊子和一个透明晶片盒。
“弗拉曼先生,”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请看一下东南角天花板与墙壁的接缝处,是否有异常?”
阿德里安依言抬头,白金色的瞳孔在昏暗中似乎能捕捉到更多细节。“有一些……蛛网?不,颜色不对,是灰白色。”
“不是蛛网,”他站起身,将盒子展示给阿德里安看,“是这种粉尘。能量被彻底抽干后留下的……‘灰烬’,或者说,是那种汲取方式特有的排泄物。”
阿德里安凑近看了看,那粉尘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能追踪源头?”
爱林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从地面的积灰中,夹起几粒几乎看不见的、闪着微弱磷光的苍白色粉尘,放入晶片盒中封好。
“单靠这个很难,”爱林冷静地分析,“但结合所有案例地点,可以勾勒出它的活动范围和行为模式。它偏好稳定的、无主的魔力源,行动谨慎,几乎不留痕迹,除了这个。”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盒子。
他们又走访了另外两处报案点,一家附魔道具店和一个公共魔力井节点,情况都类似。
随着线索拼凑,目标区域被锁定在旧城区深处,靠近废弃下水道网络的地方。
站在那散发着浓重潮气和**气息的下水道入口前,爱林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住了。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套,呼吸频率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改变。
阿德里安瞥了他一眼。
“你在上面等。”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下面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爱林却摇了摇头,脸色虽然更苍白了些,但眼神依旧冷静。
“我的观察和推理能力在下面同样有效。而且,”他举起手中的工具袋,“现场环境和这种粉尘的关联性,需要实时记录和分析。你对魔力敏感,但我对‘痕迹’更在行。”
他说的有理有据。
阿德里安静默地看了他两秒,没再反对,只是转身,指尖“噗”地一声燃起一团幽蓝火焰,率先弯腰踏入了那片黑暗。
爱林深吸了一口气,这动作更像是一种生理准备而非心理建设。他调动起全部精神,将感官敏锐度提到最高,同时在内心里构筑起更坚固的屏障,以抵御外界环境持续不断的精神污染。
然后,他跟着那簇跳动的蓝火,步入了散发着恶臭的、未知的黑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