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教廷

死寂在礼拜堂的废墟中蔓延,唯有爱林压抑不住的、粗重而颤抖的呼吸声,以及衣物摩擦时发出的细微窸窣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他扶着焦黑断柱的手指过于用力,以至于指甲边缘都泛出青白色。

阿德里安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有催促,没有询问,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可能被解读为同情或怜悯的情绪。

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道沉默的界碑,白金色的瞳孔在幽暗中静静燃烧,将爱林与周围可能潜藏的危险——无论是实体的,还是无形的,隔绝开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

爱林身体剧烈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转为一种深浸入骨髓的、无法驱散的寒冷所带来的细微战栗。他尝试松开扶着断柱的手,指尖却仍因残余的神经痉挛而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直起身,动作有些迟缓,仿佛这具刚刚经历过内部风暴的身体异常沉重。

爱林避开了阿德里安的视线,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块被魔精粘液腐蚀出坑洞的石板上。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已经重新构筑起了那层理性的壁垒:

“这里的能量残留……需要处理。”漂亮的牧师陈述道,仿佛刚才那场失控从未发生,“魔精集群异常出现,可能与此地积聚的负面情绪场有关,也可能存在人为引导的痕迹。”

他抬起依旧有些苍白的面孔,冷茶色的瞳孔再次恢复了那种近乎无机的分析状态,扫视着周围的战斗痕迹。

“你的火焰净化了实体,但强烈的死亡意念与魔力溃散形成的‘回响’,需要干扰或覆盖,避免吸引更麻烦的东西,或被某些追踪法术溯源。”

阿德里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些蓝焰焚烧后留下的、近乎绝对“洁净”的焦痕,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平复的、细微的魔力涟漪。

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对于这种非实体的隐患,他承认爱林的考量更为周密。

“如何覆盖?”他问道,语气平淡,将主导权交还给了刚刚恢复“正常”的搭档。

爱林再次从怀中取出那个银质小瓶,倾斜瓶身,将少许晶莹的双生莓果酒小心翼翼地滴落在几处关键的能量节点附近——主要是那些魔精被彻底汽化的位置,以及阿德里安插下佩剑发动范围攻击的中心点。

清冽的果香混合着淡淡的酒精气息,与现场的焦糊味、臭氧味以及残余的微弱硫磺味交织在一起。

他收起小瓶,看向阿德里安。

“报告我会撰写。内容将是:我们在此遭遇因废墟负面能量自然汇聚而催生的、规模异常的低阶魔精集群,经过激烈战斗,已由驱魔人弗拉曼先生凭借其强大的火焰术式彻底净化。战斗余波造成了小范围的以太扰动和能量残留,已做初步处理。”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个版本,逻辑自洽,能解释所有现象,且符合教廷对‘血库’事件后续处理的预期——即,将所有非常规现象归因于历史遗留问题,避免节外生枝。”

阿德里安静静听完。

这个牧师,在自身状态极不稳定的情况下,依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构思出如此周密且利益最大化的善后方案。

记忆中那天在庭院的画面,与眼前这张绝对理智、绝对冷静的脸,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可以。”

他再次吐出这两个字,表示同意。

“那么,”爱林最后环视了一圈这片弥漫着怪异甜香与焦糊味的战场,声音彻底恢复了平时的平稳无波,“这里的清理工作,暂时告一段落。该离开了。”

他没有再看阿德里安,径直转身,向着礼拜堂的出口走去。

步伐依旧稳定,背脊挺直,仿佛刚才那场发生在他身体内部的战争,以及此刻空气中弥漫的、由他亲手制造的矛盾气息,都只是又一个需要被归档和处理的任务项。

阿德里安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在他看似无懈可击的仪态上停留片刻。

只是,那银白袍袖之下,指尖残余的、细微的冰冷,或许只有他自己知晓。

——

圣罗兰教堂深处,大主教的书房。

与外界废墟的破败和地下区域的阴冷不同,这里弥漫着古老羊皮纸、封蜡和淡淡熏香的气息。高大的书架直抵雕花穹顶,魔晶灯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

大主教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手中把玩着一枚精致的教廷印章,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慈祥而深邃。

阿德里安·弗拉曼站在书桌前,高大的身形在静谧的书房中投下压迫性的影子。

他刚刚言简意赅地汇报了孤儿院废墟的清理情况,包括遭遇异常魔精集群以及已被“妥善处理”的结果。

大主教听完,缓缓点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悯:“辛苦了,弗拉曼先生。愿那些迷途的灵魂得以安息,也愿这片土地早日摆脱过去的阴影。”他话锋微转,语气带着一丝探究,“至于爱林牧师……他表现如何?”

阿德里安白金色的瞳孔没有任何波动,声音平稳:“他完成了分内的工作。”

一句客观、不带感**彩的评价。

短暂的沉默后,阿德里安再次开口:“大主教,‘血库’孤儿院,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接切入核心。

他的风格向来如此,不喜迂回。

大主教抬起眼,目光与阿德里安对视,那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情绪。

“那是一桩悲剧,弗拉曼先生。一场……失控的恶魔召唤实验。当时的负责人,一位在治愈法术上走火入魔的祭司,试图利用孩童纯净的生命力构建屏障,沟通下层界,寻求所谓的‘终极治愈之力’。结果,自然是灾难性的。”

这个解释,符合教廷对外公布的、经过粉饰的官方说法。

阿德里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冷却熔岩般的白金色瞳孔,却微微缩紧。

“实验失控,会导致所有记录、所有痕迹,连同整个建筑,都以那种方式被精准抹除吗?”

他指的是那场将孤儿院化为焦土、几乎不留任何有价值线索的“意外”大火,以及教廷后续迅速而彻底的清理。

大主教轻轻放下手中的印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声叹息听起来充满无奈,却更像是一种表演。

“愤怒的民众,被谎言蒙蔽的骑士,再加上实验本身引发的能量反噬……多重因素作用下,悲剧往往会被放大。教廷当时介入,也是为了控制影响,避免恐慌蔓延,并尽力……安抚幸存者。”

“幸存者?”阿德里安捕捉到了这个词。

大主教的目光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游离,随即恢复平静:“是的,极少。大部分记录都在那场混乱中遗失了。你知道,那种情况下,一切都……”

他摊了摊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阿德里安没有再追问。

他知道,从大主教这里只能得到这些经过精心修饰的答案。

真相如同沉在深潭底部的巨石,被层层淤泥和浑水掩盖。

但他至少确认了一点:教廷的说法漏洞百出,“血库”事件的背后,必然隐藏着更深的一层。

“我明白了。”

阿德里安微微颔首,不再纠缠于此。

“若没有其他指示,我告退了。”

大主教慈和地笑了笑:“愿神保佑你,驱魔人弗拉曼先生。近期城内不太平静,还需要你多费心。”

阿德里安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暖香与秘密的书房。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他站在走廊的阴影中,白金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光。

——

教廷分配给年轻牧师的居所,与其说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更像一个陈列室。

一切物品都摆在最精确的位置,书籍按高度与分类严格排序,墨水瓶与羽毛笔呈直角摆放,银质水杯边缘闪烁着被反复擦拭后的冷光。

空气里弥漫着极淡的清洁剂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果香。

爱林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他面前的书桌上没有往日颂读的圣典,也没有教廷文书,只平铺着一张边缘已微微卷曲的泛黄纸张。

纸上没有文字,只用纤细而颤抖的笔触,画着一簇形态奇特的蓝色花朵。线条简单,甚至有些笨拙,仿佛作画之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执意要留下这最后的印记。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线条上,冷茶色的瞳孔里没有哀伤,没有怀念,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苛刻的观察。

看了许久,他伸出食指,指尖在距离纸面一毫米处虚虚描摹着花朵的轮廓。

一遍,又一遍。动作机械精准,不带任何温情。

随后,他收起纸张,将其放回一个上了锁的银盒中。

他起身,走到窗边的矮几旁。那里放着他刚从怀中取出的银质小瓶和一只擦拭得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将瓶中桃红色的液体缓缓注入杯中。液面高度被控制在离杯沿恰好零点五厘米的位置。

他没有立刻饮用,而是先拿起一块洁白的软布,重新擦拭了一遍本就光洁无痕的杯壁,以及瓶身。

这是惯例。

任何与外界的接触,都可能带来无序与混乱,必须被及时清除。这不仅是习惯,更像一种仪式,一种对内在某种更深层、更粘稠的“污秽”的无意识抵御。

做完这一切,爱林这才端起酒杯。他没有像常人那样大口品味或放松,而是抿了一小口。

二十几年前,曾经的蓝调歌女最喜欢这样喝这种酒。

甜美的果香与前调的矿物气息在口中弥漫开。

牧师的眼帘微微垂下,大脑开始困倦起来,胃部因酒精开始引起了微弱的、物理性的灼热感。

他放下酒杯,走到水盆边,用清水再次洗净双手,用干燥的白布仔细擦干每一根手指,包括指甲的缝隙。

窗外,夜色渐深。吹熄了灯,室内陷入一片与他眼眸同色的冷寂。

他躺在铺着雪白床单的床上,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闭上眼。呼吸平稳,心跳规律,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进入待机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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