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里安没有坚持关于铃铛的话题。
他沉默地跟上爱林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深入孤儿院更残破的区域——曾经的礼拜堂。
这里穹顶半塌,断裂的圣像石雕歪斜地埋在瓦砾中,彩窗早已粉碎,只留下空洞的窗框,像一只只凝视着废墟的盲眼。
空气在这里似乎更加凝滞,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外围的、更深沉的恶意。
“有东西。”阿德里安突然停下,声音压得很低。
“有什么?”爱林跟在他身后停下脚步。
“魔精,不止一只。”阿德里安声音低沉而肯定,白金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如同燃着的冷火,锐利地扫过前方一片倾颓的祭坛废墟,“数量不少,而且……有点不对劲。”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最后的断言,祭坛周围那些深沉的阴影骤然“活”了过来,开始蠕动、汇聚——
并非几只,而是几十道扭曲的黑影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从坍塌的唱诗台后,从破裂的地板下,从倾倒的长椅阴影中,甚至从残垣断壁后无声地涌出。
它们体型似犬,却有着昆虫般的甲壳和闪烁着恶意的猩红复眼,口器开合间滴下具有腐蚀性的粘液——
是低阶魔精。
它们通常群体行动,以负面情绪和残余的灵魂能量为食。
显然,是这片废墟滋生了它们。
阿德里安眼神一凛,反应快如闪电。他甚至没有拔剑,双指猛地向前一挥!
“轰——!”
一道幽蓝色的火墙凭空出现,带着毁灭性的高温,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四五只魔精吞噬。
没有惨叫,它们就在绚烂而冰冷的蓝焰中直接汽化,连灰烬都未曾留下。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后续的魔精并未因同伴的死亡而退缩,它们发出刺耳的、仿佛金属刮擦的嘶鸣,悍不畏死地继续扑上。
更棘手的是,它们不再盲目冲锋,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分散,利用废墟复杂的地形,从多个刁钻的角度发起攻击。
几只吸引阿德里安的正面注意力,另外几只则凭借速度,试图绕过火墙,目标明确地袭向后方一直静立不动的爱林!
“蠢货。”阿德里安冷哼一声,右手虚空一握,那柄暗红色的佩剑终于出鞘,剑身并未燃烧,却萦绕着令人心悸的高温波动。
他挥剑横扫,一道凝练的蓝色半月形火焰呼啸而出,将左侧试图包抄的三只魔精拦腰斩断,瞬间汽化。
但右侧和后方,仍有漏网之鱼突破了火焰的封锁线,龇着獠牙,化作数道黑色闪电,直扑爱林。
它们的复眼中倒映出牧师苍白而秀丽的脸庞,仿佛已经品尝到猎物的恐惧。
爱林站在原地,瞳孔中倒映着迅速逼近的魔物。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丝毫惊慌,脸色甚至比刚才更加苍白,但那冷茶色的眼底却是一片绝对的冷静。
就在魔精的利爪即将触及他银白袍角的刹那,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精准地穿透魔精的嘶鸣:
“11点钟方向,第三与第四肋骨间甲壳连接处,是其魔力节点核心。”
“正前方目标,口器上方三寸,颅骨存在先天骨裂。”
“注意你三点钟方向阴影,两只潜伏者,攻击模式为声波干扰与尾部毒刺偷袭,优先解决。”
他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却清晰无比,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指出了魔精瞬间暴露出的、最致命的弱点。
正准备回身救援的阿德里安,听到这冷静到非人的指令,心中猛地一震。这不是提醒,这是……
战场指挥。
他几乎是本能地依言而动。左手五指张开,五道细如发丝的蓝焰精准射出,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绕过障碍,瞬间洞穿了爱林所指出的、那只11点钟方向魔精的肋骨连接处。
那魔精的身体猛地一僵,猩红复眼瞬间黯淡,周身的黑暗魔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溃散,随即被后续的火焰吞噬。
阿德里安头也不回。他反手一剑点向正前方,剑尖凝聚的极致高温如同热刀切黄油,精准无比地刺入爱林所说的颅骨骨裂点。
那魔精的嘶鸣也戛然而止,脑袋如同熟透的果子般爆裂开来。
忽然,来自爱林提示的阴影处的那两只潜伏魔精猛然窜出,一只张开布满利齿的口器,发出一阵无形的、足以让人精神涣散的尖锐音波;另一只则高高翘起尾部,一道惨绿色的毒刺如同闪电般射向爱林的心脏!
音波袭来,爱林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眉头因生理上的不适而微微蹙起,但他依旧强迫自己睁大眼睛。
下一秒,阿德里安反手一挥,最后一簇蓝焰凝聚在剑身。
他甚至没有完全转身,只是将佩剑往地面猛地一插!
“嗡——!”
一道环形的蓝色火焰屏障以他为中心骤然扩张,不仅瞬间抵消了那道无形的音波攻击,更是后发先至,精准地拦截在那道惨绿色毒刺的前方。
毒刺撞在火焰屏障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却无法突破。
“结束了。”阿德里安冷声道。
插在地上的佩剑蓝光大盛,屏障瞬间转化为无数道细密的蓝色火矢,如同暴雨般向着那两只偷袭的魔精以及场中剩余的所有魔精覆盖而去。
这是无差别的范围打击,但每一道火矢都仿佛长了眼睛,精准地寻找着魔精的弱点——关节、复眼、甲壳缝隙,以及爱林之前指出的所有关键节点!
“噗噗噗噗——!”
一连串轻微的爆鸣声响起,剩余的魔精在绚烂而致命的蓝色火雨中纷纷僵直、瓦解、汽化,连最后的悲鸣都未能完整发出。
几秒之内,战斗彻底结束。
礼拜堂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幽蓝的火焰渐渐熄灭,废墟中只余下几处焦黑的痕迹和空气中弥漫的、能量湮灭后的奇怪臭味。
阿德里安拔出佩剑,归鞘。他转过身,看向爱林,正想说什么,目光却骤然定住。
他看到,爱林依旧站在原地,双眼紧闭,身体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幅度远比之前看到铃铛时更大。紧紧攥着袍袖的指关节白得吓人,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强烈的呕吐感。
“你……”
阿德里安上前一步,眉头紧锁。
他见过生死,见过各种战斗后的应激反应。
但眼前这个心思缜密,如同精密仪器般指挥战斗、展现出惊人冷静的牧师,他此刻的状态,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崩坏的不协调。
爱林猛地睁开眼,眼底竟是一片涣散的空茫,仿佛灵魂还未归位。
他试图站直,膝盖却一阵发软,差点踉跄倒地。
接着,他扶住旁边一块焦黑的断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在听到阿德里安的声音后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却带着明显的颤音。
他开口了,语速极快,像是在对抗着什么,又像是在为自己这失控的躯体寻找一个合理的、科学的解释:
“只是……身体的应激反应。”他的声音干涩、破碎,与之前的平稳判若两人,“剧烈的外界刺激……导致交感神经过度兴奋,肾上腺素……皮质醇水平急剧升高……引发肌肉纤维不自主震颤……和……和迷走神经兴奋引发的胃肠道逆蠕动……”
他抬起剧烈颤抖的手,用手背用力擦过嘴角并不存在的污物,眼神努力聚焦着看向阿德里安,试图让声音恢复冷静,却徒劳无功,反而更显出一种将身心割裂的诡异感:
“与恐惧无关。”他几乎是强调般地重复,仿佛在说服自己,“我不理解恐惧。”
阿德里安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能在魔物利爪前面不改色、精准分析弱点的存在,此刻却因为身体最本能的、源于生存本能的警告信号而濒临崩溃,并固执地、近乎偏执地用冰冷的医学术语去定义它。
这一刻,阿德里安彻底明白了。
这绝非寻常的冷静或勇敢。
这是一种根本性的认知障碍。这个名叫爱林·维登的牧师,他的逻辑思维与他的生理情感,被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隔绝了。
他能计算生死,能分析战局,却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处理自身在危机下的最基本呐喊。
白金色的瞳孔中,之前的审视和探究,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所取代。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试图安慰,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道沉默的壁垒,隔绝了外界可能投来的所有目光,留给爱林一点点整理那失控躯体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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