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林没有对那条通道投去一瞥,他的视线落在阿德里安脚边那片仍在细微作响的焦黑残骸上。
“痕迹,并非只有物质形态。”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记忆、灵魂、能量残留乃至死者最后的执念,都可能成为泄密的源头。彻底的清理,需要覆盖所有层面。”
阿德里安白金色的瞳孔微动。
“哦?”他抱着臂靠在对面的石壁上,姿态放松,手中却还握着那柄红色佩剑,带着某种玩味,“圣洁的牧师先生似乎对‘清理’很有见解?”
“只是基于逻辑的推演。”爱林的回答轻描淡写,将对方的试探原封不动地挡回。
他走向房间中央。
那里除了焦痕,空无一物。
爱林半蹲下来,指尖在距离焦黑地面几厘米处虚抚而过,并未真正触碰。
“火焰净化了物质存在,但强烈的死亡瞬间,有时会在神的位面留下烙印,就像…声音在空气中留下的震动。”
他抬起眸,看向阿德里安。
冷茶色的瞳孔在幽蓝的魔晶石光线下,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湖,直直对上那双熔岩般的白金眼眸。
“你的火焰很特别,毁灭性极强,反而可能强化了这种烙印。感知敏锐的灵体或追踪者,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阿德里安挑眉:“所以?”
“所以,需要干扰,或者覆盖。”
爱林站起身,从怀中取出那个银质小瓶。他拔开瓶塞,将几滴晶莹的双生莓果酒滴落在焦痕边缘。
清甜的果香骤然弥漫开来,奇异地与几乎满屋子的焦糊味、硫磺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怪诞而令人不适的气息。
“强烈的、非自然的气息,可以混淆感知。”爱林解释,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当然,这只是临时措施。更彻底的方式,是伪造一个合理的‘故事’。”
他转向阿德里安,冷茶色的瞳孔在幽蓝光线下显得深不见底。
“关于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你需要一个能通过教廷内部审查,并且逻辑自洽的报告。而我,可以确保这个报告,以及所有可能被问询的‘目击者’,都指向同一个无懈可击的结论。”
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阿德里安的深灰制服。
“例如,一名强大的魔族潜伏者,在审讯中突然失控,试图引爆自身魔力内核与你同归于尽。你被迫动用全力将其焚化,魔力对冲造成了小范围的魔力扰动……这个版本,如何?它既能解释残留的能量异常,也能合理化你动用如此程度力量的必要性。”
阿德里安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爱林将小瓶收回怀中。
“共识便是如此。接下来去‘血库’现场的时候,我需要你确认是否有类似的能量残留‘修饰’,而我会进行所有纸面记录和……”
“包括你自己的吗,牧师先生?”
阿德里安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他依然靠着石壁,但眼睛已微微眯起,其中的玩味被更深的审视取代。
“你的‘故事’编得很完美。完美得……似乎不像第一次。”
爱林准备迈出的脚步停下。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半张脸,冷茶色的瞳孔在阴影中显得格外疏离。
“逻辑自洽是避免怀疑的基础。这同样是推演的一部分。”
“是吗?”
阿德里安终于站直身体,向前离得更近,直到两人几乎能共享呼吸。
“推演也包括,提前准备好混淆气息的……道具?”
“有备无患。”爱林冷茶色的瞳孔没有丝毫闪烁。
“如同你剑上的火焰,也时刻准备着将一切‘意外’焚毁。我说的对吗,弗拉曼先生?”
“……”
一秒。两秒。
无形的压力在两人之间凝聚。
“……很好。”阿德里安最终吐出两个字。他似乎轻笑了一声,意义不明,“抱歉。我只是确认一下,我们的‘共识’范围。”
爱林没有再回应。他彻底转过身,向通道另一头走去。
步伐稳定,没有任何等待阿德里安同行的意思。
阿德里安静静看着他那与周遭污秽格格不入的背影。
片刻后,他迈步跟上。
——
废弃的“血库”孤儿院矗立在城东的阴影里,比地下审讯室更沉默,也更绝望。
尚未靠近,一股混合着焦炭、陈年血迹与某种药水**后的刺鼻气味便扑面而来。
院落围墙大半坍塌,主建筑的骨架焦黑,如同巨兽的残骸,在稀薄的月光下伸展着扭曲的轮廓。
阿德里安停在院门前,白金色的瞳孔扫过这片废墟,眼神里是惯常的冰冷。
他已经习惯于用火焰净化一切,面对这种已然被毁灭了不知多久的场所,反而带上一丝审视般的漠然。
爱林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停下。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片无波的平静,仿佛吸入肺部的不是污浊的空气,而是教堂里惯有的熏香。
然而,在踏入大门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
脚下是湿软的灰烬和碎砾,二人沉默地踏入废墟,在孤儿院里走了很久。
阿德里安的目标明确。
他走向几处残留着微弱魔力波动的角落,指尖跃动起一簇幽蓝的火苗。那火焰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本质,无声地舔舐过那些看不见的“痕迹”。
“有魔力残留。”阿德里安问,“这里挨着教廷很近,是哪一年烧毁的?”
“相关信息我已不记得。”爱林回答,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教义,听不出丝毫抱歉的意味,“牧师职责繁杂,记忆需要优先处理更高优先级的事务。”
他走向另一片区域。那里散落着一些烧得变形的金属架子,依稀能辨认出是曾经床铺的骨架。
“如果你认为时间信息对魔力溯源分析具有关键价值,建议直接查阅大主教阁下的典籍。他的藏书堪称完备,应当收录了此类地方志细节。”
阿德里安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淡淡评价:“……很会打官腔。”
“过奖。”爱林应道。
他的目光掠过一根床柱上几道深深的、并非火焰造成的划痕,又落在一片碎瓷片上残留的、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
爱林伸出手,指尖在距离那污渍几毫米处停下,没有触碰。
一种极其细微的、生理性的反胃感,毫无征兆地窜上喉咙。
爱林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滞了滞。
阿德里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熄灭指尖的蓝火,转头看向爱林的方向。
他看到那个年轻的牧师依旧维持着蹲姿,背影挺直。银白的袍角落在灰烬里,像一朵开在腐土上的花。
但也注意到,他维持那个姿势的时间……
似乎过长了一些。
“有发现?”阿德里安的声音打破沉寂。
爱林缓缓站起身,动作依旧稳定。
“没有。”他回答,声音听不出异样,“常规焚烧痕迹,无价值线索。”
爱林转过身面向阿德里安,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但眼神依旧是那片冷茶色的、计算无误的平静。
“你那边?”他问,将话题引回工作。
“清理完毕。”阿德里安言简意赅。他的目光在爱林脸上停留片刻。
那双白金色的眼睛里带着审视。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
短暂的沉默在废墟间弥漫,只有风吹过焦黑木料的细微声响。
“这里的怨念很深。”阿德里安忽然开口。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扭曲的金属框架,“火焰能烧掉实体,烧不掉这些东西。”
爱林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
“教廷曾为他们超度,他们的灵魂已归于神国,留下的不过是无意义的能量残响。”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波动,“过度关注这些‘残响’,会影响判断的客观性。”
阿德里安向前走了几步,靴底碾过焦炭,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停在一面半塌的墙壁前,上面依稀可见斑驳的暗色污迹。
“你似乎很熟悉这里。”
驱魔人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试探还是随口一提。
“教廷档案室有这座孤儿院的平面图。在执行任务前,熟悉环境是基本步骤。”
这个回答天衣无缝,逻辑严谨。爱林的呼吸节奏没有丝毫改变。
就在这时,阿德里安俯下身从灰烬中捡起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被烧得变形的金属铃铛,系着一段焦黑的缎带,隐约能看出原本是白金相间的颜色。
爱林的视线落在那个铃铛上。
一瞬间,他的胃部猛地抽搐,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冲上喉咙。
耳边仿佛响起无数细碎、重叠的铃声,伴随着某种被遗忘的、尖锐的哭喊,让他头痛欲裂,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窜上。
阿德里安注意到了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晃动的身形。
但他没有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手里捏着那个小小的铃铛。
“一个铃铛。”阿德里安说,声音依旧低沉,“孩子们喜欢这种东西。”
爱林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远处坍塌的拱门。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气味此刻无比清晰,帮助他锚定现实。
“无关紧要的遗物。”他的声音比刚才更紧绷了一些,但几乎难以察觉,“这里的清理工作已经完成,该去别处了。”
他没有再给阿德里安说话的机会,转过身,步伐稳定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动摇从未发生。
阿德里安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扭曲的铃铛,白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他将铃铛随手丢回灰烬中,迈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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