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如绰睁开眼,看见了熟悉的小屋,他站在家门外,身后传来汽车停车的声音。
沉如绰转身看去,车上下来了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拖着几个行李。是五岁的他,和接他回家的白柏莹白绮蓉。
五岁的沉如绰总是垂着眼,浓密的睫毛盖住了黯淡的眼睛,目光涣散,走路很慢。
“小沉,我们到家啦!”白绮蓉弯下腰对小沉如绰说。
他缓慢地抬起眼看眼前的这栋建筑。却惊恐地跌倒向后退,不停挥摆着双手。
白绮蓉吓了一跳,忙去抱住他,“怎么了?小沉你怎么了?”
“鬼…有好多鬼…”小沉如绰缩在她怀里发抖,蒙住自己的眼睛往后躲。
白柏莹担忧地看着他们,“医生说,小沉…有些问题,经常说他看见了鬼,伴随应激反应。”
白绮蓉心疼地看着他,把小沉如绰紧紧拥在怀里,用手擦去小沉如绰额角的冷汗,“没事了,没事了,姐姐在呢,姐姐会保护你的,不怕不怕。”
小沉如绰突然哭了起来,小声的抽泣。“我没有爸爸妈妈了,其他人,他们…他们都说我脑子有问题,可我真的看见了…鬼会杀了我…”
白柏莹转动轮椅弯下腰抚摸着沉如绰的头,“小沉,我们来做你的家人,我知道的,我相信你真的看见了。姐姐们会保护你的,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听了她这话,沉如绰的哭声越来越大,从小声抽泣变为大声哭嚎。他真的很害怕,真的很委屈,真的渴望被理解。
白绮蓉眼里泛起了泪花,不忍地看着怀里的沉如绰。在小沉如绰开启新生活的第一天,他在姐姐的怀抱里哭到无力睡着。
站在不远处的沉如绰看着她们把小沉如绰抱进屋里,内心五味杂陈。
五岁的他并没有在现实中看见鬼。这个梦不是单纯对过往的回忆,还揉杂了现实中发生的事。
不知道这个梦还会持续多久,沉如绰打算跟进去看看。
白柏莹和白绮蓉为沉如绰准备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在她们两人的房间中间,白绮蓉把睡着的小沉如绰抱到床上,为他擦去脸上的汗和泪,掖好被角,然后轻轻走出来关上了门。
沉如绰叹了口气,坐在床边看着小时候的自己。
梦里的时间转瞬即逝,眨眼间已经进入了深夜。沉如绰觉得这个梦有点太过平静了,没有往常那些怪异的画面。
月亮高悬空中,月光洒在窗台,床头,熟睡的小沉如绰脸上。不知梦见了什么,他眉头紧锁不断冒着冷汗。
沉如绰平静地看着这一幕,他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但小沉如绰不知道,梦魇还会伴随他很多年,他会因此越来越虚弱。
忽然,沉如绰猛地起身远离床边,他皱着眉看眼前发生的怪像,月光洁白的颜色诡异地加深,逐渐变得鲜红,像不详的警报。沉如绰转头看窗外,皎洁的明月赫然化作血月。
沉如绰藏在窗后,向屋外望去,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围栏外,看着他在的这扇窗。视线对视,沉如绰猛地躲回墙内。
这样一副诡异的场景,他竟然没有感到不安。过了一会,沉如绰又探头向外看。
那个人还在,静静地看着他。眉目深邃,那是很复杂的眼神,藏了很多沉如绰看不懂的东西。
那人什么也没做,身形没有发生异变。天空依旧血红,他静静地站在那,月光把影子拉得落寞。
他是谁?他想做什么?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在他来到新家的第一天静静地站在围栏外看着他?这是回忆还是幻想?
沉如绰有很多很多疑问,但事实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屋内小沉如绰的呼吸渐渐平息,皱紧的眉变得平缓。时光流动得缓慢,恍惚间沉如绰仿佛听见一声叹息。“睡吧。”
于是他失去了意识。
清晨,沉如绰揉着脑袋从床上爬起来,一夜无梦让他心情很好。今天是他的十七岁生日,他会收到姐姐们的礼物,美味的蛋糕和一声声祝福。
他走下楼梯,推开屋门,“砰!砰!”满天的彩带彩纸纷纷而下,“祝小沉十七岁生日快乐!”门后的白绮蓉大笑着看呆住了的沉如绰,白柏莹掩面笑着。
沉如绰透过眼前垂下的五颜六色的彩带,看见了笑靥莹莹的她们,白皙的脸颊被暖融融的阳光染上一层红晕,风扬起少女的发梢。沉如绰猜如果没有那块纱布的话,姐姐们精致小巧的五官如出一辙。
你们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吧,在过去很多恐惧无助的时刻,沉如绰只要想起和白绮蓉白柏莹一起度过的时光,便觉得又有了些许力量。
风吹来阵阵花香,沉如绰嘴角的弧度慢慢绽开,“谢谢。”
白绮蓉有心逗他,“嗯?谢我们什么?声音太小了听不见。”
“谢谢你们的出现。”沉如绰笑得很开心。没有你们的话,我一定会早早死去的。
白柏莹拉起沉如绰的手,将一个古色古香的红色盒子放在了沉如绰的手心。“小沉,祝你生日快乐,平平安安。”
盒子上方雕绘了太阳和几朵浮云,下方却是黑红的河山和宏伟的宫殿,有沉如绰不认识的动物站在不同方位,它们身形粗壮威猛,神态凶狠暴戾。打开盒子后,里面是一块由人面蛇身浑身红色的怪物盘绕而成的玉佩,表面凹凸不平雕刻精细,显得这怪物栩栩如生,像下一秒就会冲出玉佩飞向天空。
沉如绰看着玉佩上怪物紧闭的双眼,感到了一丝异样,嘴角的笑容淡下来。
“莹姐,这上面雕刻的是什么?”
白柏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玉佩是曾经一位云游四海的朋友路过这里时留下的,说可以护人安宁,驱邪避祸。”
白绮蓉从锦囊里拿出了一个络子,上方的结打成了一朵彼岸花,下方缀着黑色的流苏。她把玉佩和络子串起来,绑在了沉如绰腰侧。“小沉,无论去哪都要一直戴着它,不要弄丢了。它会护佑你的,平平安安地和我们一起过下一个生日吧。”
“姐姐,怎么这样说?不止下一个,我们还会一起过很多个生日。”沉如绰感到不安。越看越觉得这玉佩不详。
空气一下就安静了,像是触犯到了她们不愿提起的禁忌。为什么?沉如绰很茫然,不知所措,不敢问起,他有不愿细想的猜测,第一次如此希望一切能逆他所想而行。
“姐姐,不如这样吧你们先替我保管它,明年再送给我。”沉如绰解下玉佩塞进白柏莹手里。
平时一向温和的白柏莹却少有地强硬,她将沉如绰拉到身旁,着急地给他重新系上,“不行,你必须在今天戴上,不准摘下来,听话。”
沉如绰看着腰间晃荡的玉佩,他有点恍惚,那怪物好像活过来了,在他腰间张牙舞爪。
沉如绰用力拽着玉佩,呼吸急促,手不住发抖,他很焦躁,像案板上弹跳的鱼,逃避着即将落下的铡刀。
白绮蓉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脸上青筋暴起,那张秀美的脸变得扭曲,他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混合着无力,绝望,愤怒和莫大的悲哀。她发红的眼眶里映出了沉如绰错愕的神情,白绮蓉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戴着它,然后活下去。”
白柏莹弯下腰扯住了他的衣摆,沉如绰想祈求她再包容自己一次,像一直以来那样。却在白柏莹抬起头时看见了她满脸的泪,浸湿的白纱显出眼眶的轮廓。她抓住沉如绰衣角的手骨骼分明,因太过用力而青筋凸起。“小沉,我是姐姐。”
沉如绰扯着玉佩的手缓缓放下,抓住他手腕的两只手成了他的手铐,挣扎求生的囚徒为行刑者落下的眼泪甘愿受刑。鱼尾不再摆动,因为铡刀已然落下,震得人心魂俱碎。
掉落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的珠子滚落了十一年声响未绝,沉如绰刻意地忽略这令人烦躁的声音,它们却在这一刻串成了项链,勒得沉如绰喘不过气。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原来命运坚硬不可撼动,这么多年的厄运缠身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越来越猖狂的鬼怪已经告诉他答案了。这十一年彼此相伴的时光像偷来的,他像提心吊胆守护着珍宝的小偷,但不属于他的,终究会失去。
原来十一年,不过是眨眼之间,飘渺的风吹起遥远的从前。
在他梦魇尖叫着醒来时,姐姐会耐心地安慰他,为他擦去冷汗和眼泪,会给他唱动听的歌,在歌声中他能忽略所有鬼怪的咒骂和尖叫。
在他被诅咒去死时,小小的沉如绰哭着说不要带他走,他不想和姐姐们分开。表面傲娇的绮蓉也会抱着他为他捂住耳朵,柏莹会给他吃他喜欢的鲜花黄油曲奇。
在他失去至亲无依无靠时,是姐姐们从天而降,顶着所有的质疑说下一句句承诺,把他从充满刺鼻的消毒水和病人的呻吟声的医院带到了鲜花盛开,灯火可亲的小屋。从此这里成了他盛放灵魂的归处,他心中的永无乡。
所以他努力忽略那些扰人的梦魇和时不时的幻觉,他努力欺骗自己分别的那天不会到来,那些噩梦只会是噩梦。他藏起了所有的畏惧和委屈,藏起了深夜梦醒时即将冲破喉咙的尖叫和哭嚎,藏起了被鬼缠上的脆弱和不幸。
小小的沉如绰想保护姐姐们,他愿意承担所有的危险,希望姐姐们可以替他幸福。在他走不到的光明对岸,快乐地唱歌起舞,像两只翩翩的蝴蝶,永远美丽,永远自由。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陪她们再久一点。他贪恋这来之不易的幸福,贪恋那为他而亮的一盏灯火。
被掩埋的情绪不会消失,它们以另一种静默的方式根扎大地,吸取着痛苦和悲伤的养分,在某一个破碎的暗夜冲出地表,成为心脏上的猴面包树。
“姐姐,你们都知道什么?”
白绮蓉咬紧牙,通红的眼滚落出泪珠,烫得人心头发颤。鲜红的血从她攥紧的手缝里溢出,跌落到尘埃里。
“姐姐,我是不是快死了?”沉如绰抬起头平静地看着白绮蓉,他像一个摧枯拉朽行至生命末路的人,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午饭吃什么。
白绮蓉迅速伸手捂住他的嘴,血腥味溢满鼻腔。像在无力地抵抗不幸的预言,徒劳地掩盖众所周知的秘密。
真正的家人,会向对方隐瞒自己的死讯吗?好奇怪。明明是他的厄运,为什么她们处处遮掩?
“你们当时,为什么要带我回来?”沉如绰垂眸看着她们,面上平静无波。最亲近的人更知道怎么伤害彼此更深,悲愤的小人打碎了一面又一面玻璃,扎得他血肉模糊,他哭着抓起碎玻璃洒向他最爱的人,质问她们为什么要竖起透明高墙。
沉如绰在沉默中听见了他心中的小人崩溃地大哭,他无力地拍打着最后一道坚不可摧的玻璃墙,墙内的姐姐们却仿佛听不到他的呼喊和哀求,看不见他的狼狈和破碎。
他弯下腰握住白柏莹的双肩,两双通红的双眼对视,他们看见了身处血色中痛苦的彼此。哽咽的喉咙拼凑出濒死之人哀恸的呼声,“姐姐,你救救我。”
“啊啊啊啊!!!”白绮蓉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一脚踢翻身旁的桌子,用力捶打着墙面,她悲愤绝望地宣泄着自己的苦痛。
她抓住沉如绰的双肩,与他对视,眼中的孤注一掷和悲伤不舍是沉如绰读不懂的密文,他竟听见了枷锁的晃动和被困之人反抗的怒吼。
鲜血从嘴角渗出,她一字一句地说,“去网的最中心,找到一切的起始,然后活着回来。”
沉如绰在十七岁的第一天,在离奇和厄运缠绕成的毛线团中,第一次看见了那根刚探出头的沾染了泪水和鲜血的线头。
“姐姐,我不懂…”他跪下来攥紧白绮蓉的衣袖,像不愿离家的孩童般哽咽,“你们说过我们是会彼此陪伴一辈子的家人。你反悔了吗?”
白柏莹伸出手颤抖地捧住他的脸颊,和他额头相贴,眼泪打湿白纱,逐渐渗出鲜红,“绰绰,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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