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八日(上)

薛平贵死的第一日。

王宝钏很忙,选陵寝、设灵堂、安遗体、置冠冢.....

一位正值盛年的皇帝很难会提前安排身后事,作为他的皇后亦然。

好在王宝钏早习惯世事难料,发觉枕边人无论如何再唤不醒后,她极快地收拾好自己,也收拾好那还没他父亲半个高的太子孩儿,列禁卫、召大臣,一手抓丧葬一手议新帝。

王宝钏虽忙得脚不沾地,事儿总安排下去,没乱。

薛平贵死的第二日。

王宝钏发觉他也不是全没有安排。

【天下之大,宗社至重……皇太子可於枢前即皇帝位。军国大事有不决者,皆取昭阳院王后进止。】——薛平贵亲手所书的遗诏由王宝钏的父亲王太师请上殿。

朝内朝外昨日还有悉悉索索的杂音,竟一下全被这道诏书压住。

她那太子孩儿就这般于他父亲灵柩前继位,王宝钏亦由皇后作了太后既仍掌昭阳院,亦于金殿之上金交椅垂帘摄政,好不顺畅。

过分顺畅……就像她正值盛年的夫君一日归西一般异常。

王宝钏屏退左右,便将一柄龙凤剑顶在王太师项上:“父亲当年篡位未成,如今莫还不死心,要将女儿亦置入万劫不复之地么?”

但听:“宝钏儿,贤婿的笔迹莫非你不识得?是他薛平贵……”

“叫先帝。”王宝钏从没想过她的龙凤剑染的第一抹血会是她父亲。

“宝钏儿你……”王太师同样从未想过,他家小女敢把剑锋压入肉中,刺痛感强逼着他转口,“娘娘,是先帝嘱咐老臣定要护得江山交与娘娘掌中,他早知自己命不久矣。”

可惜王太师一番话,不光他家小女不信将他软禁,远去蜀中打猎的另一位西宫娘娘更是不信。

薛平贵死的第三日。

西宫娘娘代战公主带着随她一起围猎的军马,同曾经的西凉国般反了。

又或者按她自己打出的名号,叫清奸佞,为夫报仇。

薛平贵死的第四日。

代战公主携部将欲从五丁关出川直袭长安,天降暴雨,公主与众将被塌方洪水围困山林。

长安也在下雨。

收到军报时,王宝钏正坐于金銮殿上,远远望着外面白玉丹陛千龙吐水,想起数日前亦有一般天气——

“朕非孩童,三姐何须日日亲自送朕上朝。”薛平贵如此说着,可牵着她的手从昭阳院到金殿便没松过。

不过许因雨重湿凉,一路握得极紧,他二人的手依旧不怎么暖和。

至殿前,终于松手时风又忽急,溅在王宝钏面上几滴雨,薛平贵抬手想为她擦净,却未料他的手被淋得更多。

“朕将三姐面颊越弄越湿,实该叫人怪罪。”

王宝钏哑然失笑,沾起自己面上的水同样抹在薛平贵脸上:“现在,臣妾与陛下同罪了。”

……

王宝钏现在也不知怎得,摸着自己的双颊又全湿了,可怪不得薛平贵,也怪不着外面的雨。

哪有雨哪有风,能一路穿到御座的帘后呢?

就是她耳边好像再听到那日的语句,听到他嘱咐她:“三姐这一路你自己回去,风大雨大可打好伞。”

眼泪分明是温的,可一路顺着王宝钏的面颊流下去到心口,比雨更凉,凉得她心口被冻一激灵。

这激灵……王宝钏蓦地忆起那日薛平贵亲手递她一把油纸伞。

薛平贵偶有意趣会为王宝钏撑伞,然他不在,王宝钏居后位之尊,岂缺仆从华盖罗伞为她遮雨挡风?

所以薛平贵,为何会递给她一把于她几无用处的寻常纸伞?

王宝钏思量至此,下朝后回转宫中,将伞取出,撑开果见内有乾坤——

白似雪光于月的剡藤纸、自不会做寻常纸伞,伞内拓得俨然是一份诛反的诏书与这些年西凉一党私下勾结的种种罪证。

王宝钏记起让代战去蜀中打猎也是薛平贵提及:“每年围猎你都回银空山,有无想过去瞧瞧旁的风景?”

黄沙尽头西凉国的公主将士,是没瞧过蜀地风光,更不会晓得山林间的雨季是什么光景。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王宝钏的泪干了,外面大雨的寒气却是彻底浸得她浑身犹如坠冰。

“妻同棋,妻子作弃子,骂你是个狠心无义的强盗,我当年真没骂错。”王宝钏低声念到,又自嘲般地笑了声,“倒不知郎心如铁却也看得出妾心似冰。”

她提声传令:“宣哀家懿旨,先皇遗命诛西凉逆党……”

薛平贵死的第五日。

王宝钏去见了被她软禁起来的王太师,去要一个答案。

她扶起前次被她拔剑一吓趴在地上大喊“娘娘千岁”的王太师,问:“女儿晓得此前错怪父亲,然依父亲言先帝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既想将江山交予女儿手中,怎得把遗诏交之父亲,却半点没透露给女儿。”

“……宝钏儿,贤婿他是怕你伤心。”

却在听到答案的一刻,蓦地脱力般身子差点朝后坠去,多亏她那老父年逾古稀身体倒硬朗矫健,反手拉住她。

听到四周一片急切地:“快传太医!”

她稳下身形,应:“哀家无碍。”

但手按在胸口,却感觉不到其中的跳动,便就无从得知该算伤心亦或不伤心了。

薛平贵死的第六日。

被大雨围困五丁关外,天时地利皆失伤亡惨重的西凉一党,举降旗。

代战被快马押解回长安。

颇带着几分无厘头,王宝钏竟莫名被昨日那伤心一言伤了,整昼夜水米未进,身上不爽利,本不欲见代战。

然听着身边人一个劲吵吵:“娘娘千万保重凤体,哪怕是为了小陛下,为了先帝爷啊!”

倒不如,去牢房走一遭清静。

不过看见那朵明艳带刺的西域玫瑰被暴雨浇得狼狈,抱着膝低着头孤零零缩在角落里的时候,王宝钏揉着额角觉得头更疼了些——

好像当年独个苦守寒窑的自己照镜子……

寒窑里连菱花镜都没有,王宝钏头次从水盆里瞧出位落魄妇人的影子时,足足吓一大跳。

她晓得自个儿为何难受了,一个总把妻子孤零零留下的狠心丈夫凭何怕她伤心?

又知她伤的是什么心?

是等不到他的心,亦是等到却已闻君有两意的心,每见玫瑰明艳不禁惜自己也曾红粉佳人,若见玫瑰落魄却更道她二人一体两面,竟似顾影自怜。

如今,更可悲。

王宝钏再次伸手探向胸口,一颗遍体鳞伤的心竟都摸不到该向何处安放,偏偏被放到个不能撒手的位置。

“明日先帝爷头七回魂,亲眷们齐齐整整地祈福才好叫先帝爷走得安心,给西宫娘娘梳洗换套干净衣裳,有什么罪都容后再论吧。”

王宝钏下完旨,看见代战那双蓝玛瑙珠般还汪着水的碧眼抬起来,颇惊异道:“……姐姐,两军交战何须对敌将留情?”

“就当哀家替先帝还你当年留情之心。”

王宝钏言毕不再逗留。

再念着明日头七各种祭典法事有得操劳,不是个同死人置气的时候,允准宫人去传太医,又唤人准备吃食勉强逼自己用下些。

薛平贵死的第七日。

果如王宝钏昨日所料,极忙碌。

就是没料,最忙是哄孩子。

她小小的皇帝孩儿前几日本一直懵懵懂懂,结果在发觉他父皇见他被法师们念咒吓得哇哇大哭也不会醒过来哄他时,倏尔察觉出死亡的含义。

“皇帝别怕,你还有母后,父皇也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保佑你的。”王宝钏把他抱在怀里,连拍边哄到三更天,抽啼声才在熟睡的呼吸中渐渐止息。

自己掉下来的肉,王宝钏好不心疼,唯有一个好,越忙越省得她闲思庞杂。

薛平贵死的第八日。

前夜折腾,王宝钏没大睡好。

迷迷蒙蒙昏昏沉沉,也没见着什么人,倒不知不觉淌下两行泪。

蓦地,面颊传来微暖的触感,像有双手抚上为她拭泪。

“陛……”王宝钏差点要将'陛下'脱口喊出,但张开眼……

王宝钏握上孩童的一双小手,硬生生地拗回口:“乖。”

却见小皇帝摇摇头:“不,孩儿不够乖,惹母后伤怀,父皇都同孩儿讲了,往后该由孩儿照顾保护好母后,不能总让母后流泪。”

王宝钏怔怔半晌,问:“他入你梦了?”

看小皇帝面露疑惑,王宝钏才意识自己问得没头没尾:“母后是说,你昨晚是不是见着父皇给你托梦了?”

小皇帝点点头。

一股甜腥直从心头冲喉头,王宝钏强压着唤宫人带孩童去梳洗,但一扭头——

她拼命捂着不发出声,止不住一朵血花绽在床前,两朵、三朵……

悲极尤盛,竟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薛平贵死的第九日。

王宝钏正喝药,闻得母亲王老夫人来。

她忙让人撤下药,又点红补粉掩住气色难看,起身去迎。

几步路间想了许多王老夫人来寻她的缘故:“先帝头七后,朝务实在忙得女儿抽不开身,这才下朝后都把皇帝送到母亲那儿去叨扰,可闹着母亲?还是爹爹抱怨许多女儿拘着他时的不是?”

但王老夫人一句没问,向前展开双臂环住了她。

这位太后娘娘被像孩童一般搂进怀中,轻轻拍着哄着,王老夫人言:“我的儿,在为娘面前不必强撑着。”

水雾一下布满眼眶,差点滚出......

王宝钏闭上眼,憋回去。

她会在帘后默默垂几滴泪,会在睡梦无意没忍住哭,可于人前不强撑着能如何?

像薛平贵一样撒手人寰,还是叫那些豺狼虎豹看出她孤儿寡母柔弱可欺,坐不稳江山?

只是在母亲怀,中不禁低低呢喃出一丝怨:“娘,你说他每次走得多松快。

从前去番邦当王上,现在怕也是去天上享福,每每却叫女儿苦撑着,连封信连个梦都没有。

天下间,哪有这样的丈夫?”

“天下间,连你爹那样四处胡搅偏没人治的老匹夫都有。”

“爹总不会琵琶别抱。”

“哎——”王老夫人重重叹口气,把王宝钏搂得更紧了些,“我的儿,你果然最放不下这个,可单这一点抵不得你爹所有的错处,更抵不得先帝所有的好处。

当年种种到底如何,娘晓你性子强拉不下面问,可如今先帝去矣,结仍埋心里不解,娘总怕你往后更受累.......”

薛平贵死的第十日。

王宝钏听母亲劝,决定再见代战一面。

近数日,朝内对这位前西凉公主该杀该留同样吵得厉害,王宝钏提代战审倒也不算全为私心,先论公事:“你带的一支军降了,可许多西凉旧部仍打着你的名头反,故哀家望你亲去劝降好保得一条性命。”

条件提得毫不苛刻,极在情理。

代战却似未闻,反接起王宝钏前次最后留下的话:“姐姐,你知道当年我为何会对先帝爷留情么?”

未待王宝钏答,代战又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不喜欢输,先帝爷还是头个在战场上赢我的人,他若死我便赢不回来,所以他庆功宴上被你们唐军的自己人灌醉绑在马上送我西凉,我也不杀他。

可到如今他真死了,我不光没赢,倒被他被用蜀中的雨又摆上一道……

姐姐你说我自个儿败得一塌糊涂,还要叫所有人都认输么?”

“哀家与你论得不是输赢,而是大唐与西凉万千百姓军民的安居性命。”王宝钏既招代战劝降,自不止准备几句话功夫,一份录着人名与其所在之处的册子被扔到代战身前。

有西凉反将的家眷,更写着代战的两位亲姐姐。

名册映入碧蓝色的眸子,代战怔住半晌再无旁的闲言,答:“唯太后娘娘马首是瞻。”

公事了了,王宝钏心中放下块石,却莫名累上更多的酸。

想起王老夫人的话,她终多讲出两句不咸不淡的闲话:“其实,夫妻间也难论什么输赢。

妹妹讲先帝善兵让妹妹一败涂地,却不知先帝当年酒醉被绑入敌营不够,太医说他壮年崩殂之因亦与饮酒过量脱不开干系。

先帝常饮的烧刀酒,宫中只有同妹妹般的西凉人会喝。”

这段话没有任何问题,仅仅陈述,王老夫人曾言王宝钏要强所以从不愿问,但其实许因她早知答案才不欲自取其辱。

薛平贵日日晨起都在昭阳院,由她伴着上朝,多像一双贤伉俪,可夜夜他晚归身上的酒气,王宝钏又岂能不知他将去过谁宫里?

王宝钏一手抵着生疼的额角,一手捂住前胸唤人带代战去准备劝降事宜。

代战在踏出殿门前却蓦地一顿。

她转身喊了声“姐姐!”,言:“小陛下将将出生的时候,妹妹鬼迷心窍试过灌醉先帝求子,然自那后先帝爷再没与妹妹同饮过。”

薛平贵死的第十一日。

王宝钏尙未理清代战的话,又闻得个消息。

“太后娘娘,先帝爷那匹红鬃烈马自他走后一直不吃不喝,今儿早终是随先帝爷一块去了,该怎么处置还请娘娘示下。”

红鬃烈马,王宝钏遥想当年薛平贵驯马有功要被封做后军督府时,他二人好生欣喜……

二十余载,如今双双走至万人之上,倒比后军督府更厉害上许多,反是人事皆非半点笑不出了。

不欲睹物思人,王宝钏令将马收殓陪葬帝陵,自己就不便过去。

偏一下朝,腿脚不由自主地向马厩迈上几步,远远看见宫人抬马——

当年这红鬃烈马,皇榜下千百人都驯不住,多威风凛凛 ,如今遥望着也瞧得出瘦骨嶙峋到唯剩层皮包着,实叫人心惊。

王宝钏忽看见更让她心惊之处。

“哀家叫你们好好收敛,怎得叫这马瞪着眼睛都没人帮它合上!”

王宝钏这一动怒,四周奴婢慌忙跪下:“太后娘娘恕罪,不是奴婢们要让御马死不瞑目,可奴婢们蠢笨怎么合都合不上。”

马身已死,岂有合不上的道理?

王宝钏本当奴婢们尽在敷衍,竟忽又与马目对上……这得是匹二三十岁的老马了,眼球浑浊至极,偏偏一刹露出清光如有泪流,终于缓缓闭上。

薛平贵死的第十二日。

帝王薨逝,普天同悲,繁重的祭典自一个接上一个。

头七守灵,十二小祥又至。

小皇帝有了前次经历没再被吓哭,王宝钏却也无法再躲进无暇闲思的忙碌中。

她甩不开代战前日最后的话语,更忘不掉昨个瞧见红鬃烈马瞪着的眼睛.......

许多东西在王宝钏脑中搅来搅去,仿佛要告诉她什么,可线头始终连不到一处,交缠得愈乱愈叫她头疼欲裂。

幸有只小手传递的温度,微微舒缓一二。

“母后。”握着王宝钏的小皇帝轻轻唤了她。

她柔声问:“怎么了?”

“祭典是不是就像大家围在一起给父皇唱歌,这样他一直睡觉也都不会害怕了,就像每次母后哄我那样?”

听着孩童稚语,王宝钏一双蹙着的柳眉展了展,提提唇道:“所以皇帝好好唱祷词,你父皇一定就睡得更安心。”

小皇帝点点头把祷词念得更卖力些,只是隔会儿,又喃喃道:“可我每天都有母后哄着睡,没有祭典的时候父皇怎么办呢?”

王宝钏不由一怔,再听后一句:“这么记起来,父皇那日给我托梦时眼睛好像也红红的,该不会他叫我别让母后哭,自己却哭了吧。”

童言无忌,爱说胡话,王宝钏下意识地想,眼神却向灵柩投去。

只一眼便不禁笑自己,人死了眼闭着,有什么哭不哭的,可再一眼......

王宝钏恍然惊觉,她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看过薛平贵的脸了,上一次——

也是第十二天,她诞下小皇帝的第十二天。

那晚孩子一直哭闹,奶妈们全哄不住,只有王宝钏抱着不停摇才能消停会儿,她摇了一整宿,时至破晓天边被红日撕开一线,才见着薛平贵回来,带着一身烂醉的酒味与西凉独有的胡狄熏香。

什么样的妻子能看见这样的丈夫心如止水,可身为臣妾面向她的帝王讲不了半句怨言。

她听他呢喃:“三姐.......难受......”

就要恭恭谨谨地答:“臣妾去准备醒酒汤。”

从那以后,王宝钏再没真切地看向这位帝王,唯透过他不断去幻想那位二十余年前她曾笃信过丈夫的影子,才能继续扮好位贤后良母。

......

可今日,王宝钏看着那长眠灵柩之人,哪有半分当年之影?

当年的薛平贵仅为花郎,都能叫王宝钏一眼瞧出龙眉凤目帝王相,如今他分明真正成为帝王尊,为何满面尽是沧桑再无意气,眉间唯有解不开的深纹。

更况且,他何时这样瘦的?

剃去青髯后,薛平贵没有遮掩的面庞,在宽大龙袍的承托下呈现出一种过分苍白的瘦削......

简直,形销骨立。

王宝钏想到那匹皮包骨头的老马,想到它瞪着直到见她才肯合上的眼睛,想到薛平贵死前那晚。

太子被送去东宫,只有他和她的一晚——

他说:“三姐,看看我吧。”

可她闻到一丝似有若无的酒气,便道他定又去了代战宫中,装作睡熟将身子一侧就彻底背向他。

她为什么没有看他一眼?

“母后!”

“宝钏儿!”

“太后娘娘!”

焦急的喊声霎时间充斥四周,但伴着王宝钏骤然坠地的身体,她一句都听不到了,只又听见那声:“三姐,看看我吧”

在耳里,在脑中,在心底。

回荡、叠加,淹没一切其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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