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八日(中)

薛平贵死的第十三日……?

从薛平贵死的那一天算起,这是王宝钏第十三次彻底失去意识后重新睁开双眼,但是她第一次对时间产生怀疑。

王宝钏正对着一面菱花镜,镜中女子锦衣华服、妆饰矜贵丝毫不逊宫苑之中,然那张白璧无暇未经半分风霜的面庞,与柔顺垂于肩上未被盘起的青丝......

未出阁最朝气勃勃的少女装扮,偏偏配上一双死鱼目珠子般暮气沉沉的眼睛。

毫无疑问,这定然是一个梦。

听着外面的侍女喊:“请王三小姐出彩楼,抛绣球选婿!”

王宝钏更瞬间明白了她做得是个什么样的梦。

一段事隔经年的追忆。

可当王宝钏捧着绣球踏上高台,低头见一席挤在王孙公子间最格格不入的麻布衫时,抬起手做出了与那年自己全然相反的举动——

没有扔下绣球,她抛下一锭银子,啐道:“哪里来的花郎,讨饭讨到人招亲的彩楼来了,还不快找人打发走?”

下面乌泱泱一群人“咦?咦?哟!哟!”地叫了起来。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乞丐也配染指丞相千金?”

“快滚、快滚!”

王宝钏没再一瞥,直接背过身,她嗔怪薛平贵数日不愿入她梦中,更怨憎自己凭何错过见他最后一面,但若梦回初见,她绝不能耽于梦境。

朝务、孩子、老母......太多太多需要王宝钏醒来安排,发觉那被难以相见的相思撕扯到开裂的心口都还不足以让她疼醒过来,王宝钏将那绣球愤愤甩出,将双手的甲片按进肉中生掐。

却听:“王姑娘,平......平贵抢到......啊!”

王宝钏的梦没有醒,她被那声痛呼拽回身时,薛平贵的人影已经被层层叠叠涌上的拳打脚踢盖住。

“今天不打死你个花子,你不会真就梦着进丞相府的大门了吧?”

“松手、松手,脏叫花!”

直到王宝钏喊出:“侍卫抓人!”

人群才意犹未尽地散开,再多朝那倒在地上都死抱着绣球不放的花郎呸几口:“行行,你个死花子就拽着不放吧,到时候进了衙门见了阎罗也别放。”

不料转瞬,王宝钏口中接下来的号令把人群和侍卫们都骇上一跳:“将这些当众闹事,当街伤人的狂徒一并抓了,押去京兆衙门受审,本小姐亲写份证词一同递去。”

一片“王三小姐饶命”的喊声里,王宝钏没搭理,身后追着唤她的侍女,她照样没回。

王宝钏径直跑下彩楼,朝着薛平贵的人影又喊了声:“你别动,我扶你起来!”

薛平贵却不知被打傻还什么旁的缘故,没听到般非得拿一只手护着绣球,单手试图把自己给撑起来,七跌八撞,等王宝钏跑到他身前时终于屏着一口气站住了,撑着那都被人踢见骨头的脚踝站住了......

结果一口气后,同样血肉模糊的膝盖没撑住,“啪嗒”整个人一屁股砸回地上。

薛平贵垂头丧气埋脸说了声:“......王姑娘,见笑了。”

结果,再听“啪嗒、啪嗒”,没有他摔那么响,却有连续不断的水花砸在地。

薛平贵赶忙抬头一下慌张:“王姑娘,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把绣球弄脏?”

他想拿手拿衣裳去擦......满身血和尘灰混杂倒弄得更脏。

薛平贵狠狠砸了下自己的脑袋:“呀,我真蠢!”

王宝钏心想薛平贵多少是有些蠢的,好好的龙眉凤目帝王相被打成了鼻青脸肿猪头样,明明身高八尺气昂扬,如今还需她俯身低头朝地望.......就像他如果不是从军前把预发的军饷都留给她做体己,留些在身边打点,也不至胜了仗却被绑去敌营,叫他们天各一方十八年,就像分明好好一个盛年帝皇,发什么愁喝什么酒能将自己逼到身死魂消,彻底与她阴阳两隔的田地?

但薛平贵最蠢的还是,王宝钏问他:“你怎么不晓得怪我?

怪我拿银子砸你挑唆人来将你打,怪我父女失和让我爹将来把所有怨气皆发在你身上,怪我最可恨得更数你担下一切种种我不信便罢,竟连多关心上两句也是不愿。”

薛平贵似被王宝钏的一番话弄得有些糊涂,思索良久方答:“虽平贵没完全明白姑娘的意思,但平贵记得姑娘前次花园赠金叮嘱平贵不要做忘恩负义的人,王姑娘做这些想来都是为了试平贵吧?”

“做夫妻,可不是光凭恩义就能够的。”

“啊?”薛平贵俨然没料到王宝钏的回答,却在一声疑问后,又连点了点头:“也对也对,平贵区区一个落魄花郎,是平贵愚钝没瞧出王姑娘拿我逗闷子呢,这绣球,哎.......还是我搞砸了,要不王姑娘你说你喜欢哪家王孙公子,我去帮你解释!......就是不晓得人家能不能像王姑娘你这么有耐性听个花子讲话......不过王姑娘,你这么漂亮又善心肯定不用担心,将来的夫婿一定是顶好的!”

他一边不断喃喃自语着一边再次试图撑起身子,可惜伤得太重骤一失力......王宝钏一副少女的身子,竟眼疾手快地稳稳扶住了单薄的少年。

少年的脸青一块紫一块满是伤口淤血,乱七八糟一锅杂烩,偏偏蓦地,泛出与它们都全然不同的红。

王宝钏握着手间的实感,蓦地亦多出几分勇气。

她二人既然再见,哪管托梦、白日梦、还是什么幻觉幻想幻境,她只晓得她不要再把话压在心底,然后问自己为什么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说?

“我晓得我的夫婿一定是顶好的,但恩义和好都不足以,你方才问我喜欢哪家王孙公子,所以你也晓得夫妻要互相喜欢对不对?”

那抹截然不同的红猝地胀满,其它颜色竟都不再大显,独留少年薛平贵一张面皮不光如刚熟透的柿子,更开锅似地噗噗往外冒出热气来:“王姑娘,我.......平贵,其实第一次见你就......”

都说士之耽兮,犹可说,‘心悦’二字到了少年郎喉头跟着喉结来回滚上几圈,却是鼓上全身的力气都难再滚出去半声。

王宝钏又言:“夫妻间若负,可就不光是恩义,而是负心了。”

“黄天在上,我薛平贵绝不做负心人!”赌誓他的嘴倒很快。

“倘若一颗心分上两半呢?”

“呸!不不,王姑娘我不是呸你,但一颗心分上两半还不叫负心?”尙不知往后岁月的少年意气凭着胸中一颗扑通直跳的真切,索性往地上一跪三指冲天,“我薛平贵跪尘埃祝告上天,倘对王姑娘负心薄情,敢有二意,就短折......”

‘短折而死’的毒咒没能出口,被两片温软的唇给堵了回去。

好像夜空里炸开最缤纷绚烂的烟花绽在他的唇边、脑中、心上,不,远比那更加惊心动魄的美好。

只是不明白为何同一时间少女滚下更多热泪,暖和得想要让他更努力地贴近,却要发烫得几乎快将他灼烧......

他明白了。

他太眷恋她的温度,可活人的温度对于一抹连鬼都不算的残念来说就是焚烧殆尽,不过对一抹仅仅是薛平贵想再见王宝钏一面的残念,擦掉所有怨憎仅以最初的爱去重逢的残念来说,这或许又是一个过分美好的结局。

少年闭上眼睛,生界子时的钟声刚好敲响,二七回家的鬼走了个近道。

只是薛平贵从残念的身体睁开眼时,意识到自己不在阳界,便明白万般眷恋亦不能拖着王宝钏逗留。

他见她一眼足够,而她见他.......理应见的是那个纯粹、热烈,决计不会辜负的少年。

“三姐,该醒了。”

薛平贵死的第十四日。

王宝钏醒来后的第一种反应是麻木,不欲理会周遭的一切,甚至怀疑起左胸腔内那颗脏器凭何仍在跳动?

她的心,分明应该连同她所能拥有的一切知觉情绪全留在梦里,那个薛平贵存在的梦里……

但很快重复又喧杂的“太后娘娘醒了!”挤满王宝钏的耳朵,守在一旁的数位太医亦立刻向前望闻问切:“太后娘娘,您感觉如何?”

能感觉如何?

这么多双眼睛不应该连她睫毛颤了几下都盯得清清楚楚么?

王宝钏不禁有些懒于张口,直到——

“母后!母后!”直到她的皇帝孩儿哭喊着冲到她面前,“母后不会要像父皇一样丢下孩儿不管吧,呜哇呜……”

王宝钏意识到自己的心不光会跳、更会疼,但再疼都得接着跳。

“没事,没事了……”王宝钏气息虚弱却尽最大的抓紧了她的孩子,安抚道:“母后怎么我的乖儿呢?母后会一直陪着你的。”

而这时她的手又被另一双有些苍老的手握住,王宝钏看见了她的母亲,斑白的发一日间就染成全白。

“娘……对不起,女儿叫您操心了。”

听着王老夫人的一句嗔:“我的儿,说什么傻话!娘就是心疼你受苦啊!”

王宝钏的心绞着明了,她决不能去做任何傻事,这颗心必须好好跳下去,为着眼前老母幼子也非如此不可。

下定决心,王宝钏配合接受诊疗。

太医们忙忙碌碌又一整日至太阳落山时,王宝钏精神恢复许多。

还能听她父亲王太师汇报朝务: “娘娘,为父……老臣再怎么说也列三公历三朝,朝堂在老臣手上出不了岔子,娘娘静养凤体就是。”

只可惜,就像王太师为父说出口都要拗回老臣般,王宝钏与自己这位父亲的关系实在微妙,难以尽信。

故而,她一病倒由他掌权,她反更要问得仔细——

当年王太师如何仅因她与薛平贵情投意合就要与她断绝关系,如何在以为薛平贵死后屡屡意图让她改嫁权贵,王宝钏记得太清楚。

更记得,他站在寒窑前破口大骂:“不长眼的小蹄子,你沦落到同那死叫花般穷酸至极,还有人愿意看在为父面上娶你,不赶着谢天谢地,你还想翻天啊!”

可莫名,王宝钏又想到她与薛平贵至死未解的种种心结,在王太师走前多唤出声:“父亲,您年事已高也须注意身子,莫要操心太过。”

她真的怕,怕人生再有不可回转的误会。

只这声唤,立刻又叫她觉着对薛平贵不住,呢喃问:“你会怪我么?”

.......倏听风响,见眼前纱帘亦晃。

王宝钏养病,寝宫门窗皆关得严严实实,怎应有风?

除非,除非薛平贵二七当真回魂,不仅仅只是一个梦?

可惜随后几个时辰,王宝钏再没找到半分蛛丝马迹,大抵先前昏迷得久,竟连入睡都是不能。

最后于床榻上干闭着眼睛,硬生生在脑中把她与薛平贵的过往如走马灯般转上数圈,转到夜深明日再将临,转到她想起句话——

苦守寒窑十八载才等到薛平贵归家时,她讲过的一句话:倘若你没回来,我就死了呢?

她低声再次呢喃:“薛平贵,倘若你没回来,我就死……”

死字脱口,床前纱帘再晃。

声音响得比风更急:“你不会!”

薛平贵死的第十五日。

王宝钏再次见到了薛平贵,在子时钟声敲响的同时。

她的手伸出去不管不顾地想要要抓住他......却径直从薛平贵的‘身体’里横穿而过,抓了个空。

王宝钏愣住了,愣了半晌,定定地凝视着他——

金云龙纹的寝袍,深锁的眉头与苍白的面色,相比前夜梦回的少年时,眼前的薛平贵俨然更肖象那位长眠于棺椁中、愁容再难展的帝王。

除开他双目睁开同样望向她,如他们孩子口中所说般,眼中溢着红丝如有泪光。

王宝钏艰难地找回声音,开口问:“所以......这又是个梦么?”

再盯着薛平贵同样张开口,声线低哑地答:“不,三姐,这是归家的鬼魂在你眼前。”

‘归家’二字,如重锤在王宝钏心上落下。

一震、一疼,又燃起期盼与希望。

可旋即,王宝钏还是摆首否认道:“鬼魂逢七归家,子时钟声已过,你不应该在这儿。”

但听:“三姐,你更不应该讲死字。”

.......王宝钏现在可以说,眼前的‘人’无论是谁,都绝不可能是她自己的幻想。

于她眼中,薛平贵有许多理由可以怪她、恨她,但绝不包括方才他出口的一句。

“你没讲,倒死得轻易。”

“我......”

然后,在薛平贵被噎住的片刻,王宝钏发觉在她交杂的百感之下,在数天的心绪起伏爱憎两难下,她对于薛平贵之死依然带着一种纯粹不解的愤怒。

她抄起旁边没睡的那个枕头直接砸了过去,反正鬼身上的龙袍砸也砸不到,不算大不敬。

唯想出口心头闷气,啐道:“独留你这发妻什么都不晓得,便寡妇带儿去了,还得朝着遗旨叩谢陛下隆恩!”

不知是王宝钏扔枕头的架势够唬人,还是薛平贵被她的话的确戳中了心虚,八尺男儿身子一退把头一低,又隔半晌才织罗出个说辞:“……其实我与三姐独留了信,不过被岳丈扣下。”

“与我的信,交予我父做什么?”

“怕三姐伤怀。”

但这说辞又实在织罗得漂亮,一问一答,王宝钏的气跟拳头砸棉花似地全散了,她垂下眼帘……

微风倏尔,再出现于密闭的屋中,绕着王宝钏的面颊拂过。

“哎——”薛平贵一声叹息,“都是为夫的错,仍叫三姐伤了心,如今连为三姐拭泪却也是不能了。”

风没吹干的泪,被一股骤然升腾出的热气蒸发。

王宝钏“唰”地翻身把头埋进枕头:“多大年纪了,说这样没羞没臊的!”

话音刚落却想起十数天前的一转身,几乎就是永别,她又慌里慌张地重新转回身,结果……

“老不正经快变回来!”

王宝钏嘴上是这么喊的,但薛平贵变化出的少年,跟梦里被打成猪头的模样不同,正正是初遇她便一见倾心的模样。

听他一声:“三姐不喜欢么?”

她自己的脸只怕要先臊成猴屁股了。

怎么会不喜欢呢?

愈是粗陋的麻布,愈衬得少年五官雕琢得多么精细,周身自有气度天成,一双凤目尚未经过世事侵染,瞳深如墨都能倒映出一份澄澈。

这份澄澈促使王宝钏在梦中得以抛下经年芥蒂与那少年相拥相吻,乃至倾吐出心中埋藏许久的话,但现在她有另一件想做的——

“让我再看看你吧,薛郎。”

王宝钏声音微颤好似哽咽,更好似那夜薛平贵说“三姐,看看我吧”时带出几分恳求。

于是,眼前的鬼魂喉头仿佛也哽了一声。

身上少年的伪装褪去,那个王宝钏将将见过与棺木尸首一般的男人再次显现。

有年轻时作对比,那些岁月的痕迹惆怅的纹路在薛平贵的面庞更凸显许多,轮廓却是被病态的瘦削拖着凹陷。

但最不同的还数那双眼睛。

没有凤目上挑的意气,瞳色愈黑更透着沉沉死气,满布血丝尽述愁。

但他还是把嘴角勾了勾:“三姐许多多年都没唤过我薛郎了,能不能请三姐也答应我件事?”

王宝钏点点头,听:“今日什么都不做,就好好养病,由我这般陪着三姐,可好?”

王宝钏再点点头,把那个砸出去的枕头搬回她的枕边,拍了拍示意薛平贵躺下。

而后一人一鬼就此相对,彼此望着。

晓得触碰不到,二人并没白费功夫,起初多聊两句,结果忆起这张龙凤床上他二人身为帝后每每总谈政务,夫妻间的闲叙从未有过,说着反又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便复归那种静静地相望。

望到从夜深又到了日出,望到王宝钏的双眼也布满血丝,直到被太医、宫人还有薛平贵一齐盯着她喝下安神的汤药,才受迫性地再撑不起一双眼皮。

好在等她再醒来,朝身边胡乱伸手去抓时,虽什么都没抓到,仍能看见那双盯着她看的眼睛。

只是王宝钏想想薛平贵此前的话,喉中极干涩,却还是吐出一问:“是不是你陪着我过完今日就要走了?”

没料薛平贵摇首道:“只要三姐想,我便一直陪着三姐。”

更没料,他的下一句。

“但三姐,我已经死了。”

薛平贵死的第十六日。

薛平贵意识到他的一生,似乎总是关于许多谬误——

数离奇,一个落魄花子原是失落的皇子;

数惨痛,好好的后军督府被篡改做送死的先锋;

数懊悔,莫过他把一切仇怨全数归结于王家身上,更当王宝钏早早改嫁高门,十八年才发觉是他自己辜负佳人韶华......

到如今。

薛平贵望着王宝钏不愿从他身上移开那双眸子,才发觉无论恨海情天,她与他皆仍盼着相守,奈何他已枉送性命。

而方才新日钟声敲响,灵魂深处骤蔓延开的虚弱,让薛平贵更不禁思索那句“一直陪着三姐”究竟能撑过多少时日?

他自愿化作一捧灰一缕风都想伴她身侧,但:“三姐,你不该为一个死鬼绊住,我交予岳丈的是一封放妻书。”

“……你说什么?”

“三姐,你不必被我绊住,也不必为任何人绊住,你在昭阳院中从不开心,若想抛下一切,那封书信之中亦有退路。”

那一晚薛平贵说得许多话都让王宝钏极为恍惚,直到白日里屏退所有宫人传王太师来见,王宝钏才渐渐理出脉络——

王太师先本一口咬定除开于朝堂上公布的一封遗诏,再无其它,结果见着身穿龙袍帝皇之魂显现一个哆嗦给吓跪在地上。

“陛下!贤婿!老臣岂会不在乎自己亲女,但娘娘这些年对陛下之心,陛下难道不晓?

若当真没有朝堂没有太后的责任栓住她,老臣才怕娘娘会一时没想开追随陛下而去啊!”

薛平贵驳道:“二十余载前三姐先与你击掌断亲后又接我死讯,亦无轻生之念,三姐坚韧岂是因你这父又或因我这夫?

朕令你让三姐选择她自己想走之路,你却瞒旨矫诏,何必跪朕,该求三姐恕罪饶命才是!”

当初王太师拿出遗诏时,王宝钏便曾心存疑惑,没料想遗诏虽真,王太师却还私瞒一份,更没想到私瞒的是一份放妻书……

王宝钏的头疼起来,愈听二人争辩愈盛,抵住额角,一声“够了!”掷地。

四周终于安静。

然后王宝钏感受着二人的视线,却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地从榻上撑起身子。

因为体虚她难免撑得有些摇摇晃晃,起身之后,朝薛平贵屈膝行大礼的姿势却做得极为标准恭敬。

“恕臣妾方才失礼,谢陛下为臣妾考虑周详。

然臣妾大罪不得不陈,数十载情分陛下尚不晓妾作何选,当妾同陛下般是个轻易琵琶别抱,能有二心之辈,定是妾既失臣本亦失妻本,令君不知臣、夫不识妻。

臣妾恭请陛下降罪。”

许久……王宝钏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直至闻得王太师的嘴抛开此前的哆哆嗦嗦,重新开始叽叽喳喳:“娘娘还病着,快起身吧。”

她想那只贵为帝皇的鬼,大抵真走了。

或许他走前,王宝钏还看着他的手试图掺起过她,可一双手对现世终究不过梦幻泡影,它们如被蛰似得抽颤下,退得越来远。

但王太师试图上前的搀扶同样被王宝钏推开。

“父亲不会以为女儿相信父亲给先帝的说辞吧?

正如先帝言,父亲若当真心疼女儿,二十余载前岂会既将女儿逐出家门,又屡次暗害先帝,更在以为先帝死时吹锣打鼓地逼女儿改嫁。

莫非那时父亲以为女儿不会自寻短见,如今倒会随先帝而去了?

是如今,唯女儿稳坐太后位,父亲才能保住自己的权势,父亲自不敢叫女儿能起二念。”

王宝钏自己再次撑起身体,端端坐回榻上,姿如凤仪,再开口声音既严且威。

“王太师好算计。

既如此,哀家从此只与太师论君臣,还请王太师将代理的朝务,一一详述……”

薛平贵死后的第十七日。

薛平贵的鬼魂没再出现,王宝钏的身体修养几日勉强恢复到能重新上朝的地步。

当然上朝前,王宝钏还抱着她的皇帝孩儿哄了好一会儿

“母后,外祖母是对孩儿很好,但听不见母后唱歌,孩儿怎么都睡不好。”大抵记着自己曾说过不会再哭叫人担心,小皇帝把眼泪都包在眼眶里是没往下落。

就是声音全带着鼻腔的嗡嗡。

王宝钏哪里瞧得亲骨肉这般委屈巴巴的模样,连道:“好孩子,那今晚就回昭阳院来,母后给你唱歌听好不好?”

处理朝务,哄上孩子……

夜深时,王宝钏凝着已在臂弯中睡熟的孩童,还有那身比他父亲小上几倍但同样鎏金雕龙的睡袍,一切好似恢复正轨,又恍若隔世。

鬼使神差,王宝钏第一次产生想要酌饮几杯的冲动。

她曾经无比憎恶从薛平贵身上闻到一丝一毫的酒气,现在却倏尔好奇,忙完一日朝务,看着她母子睡熟,去独酌饮酒究竟是何滋味?

她轻轻挪开手臂确认小皇帝不会突然醒来,又叮嘱宫人们小心看顾,有任何问题及时来禀,披衣走出寝殿。

王宝钏传来薛平贵曾经的御前侍奉问:“先帝常在何处饮酒。”

侍奉答:“御书房。”

颇为可耻,王宝钏在轻而易举揭开谜底前,还曾期盼过答案是'西宫',至少能让她昨日激走薛平贵的一番话显得更理直气壮。

可惜最后她捂着胸口,方知种种误会交织出的错过,竟比切切实实的谎言与背叛更叫人心痛。

难料,当王宝钏于御书房打开薛平贵的酒柜时,暗暗的闷疼竟似一刹明晃晃地又将她整个人撕裂开——

酒柜里除开酒,还有累成堆的干果核,柿子果核。

在王宝钏将将诞下孩儿,薛平贵酒醉而归的那一晚,备醒酒汤时,她多拿了个柿子。

那是她为月子小心,从书上记下的几种常见相克食物:柿子加白酒……

王宝钏只拿过那么一个,而且书上写的是致胸闷,她仅仅想让他尝尝她胸中闷苦。

那这些是什么?

王宝钏抓起一把又一把的果核,发觉那些瞧着最新的上面还裹着干涸暗沉的......血迹。

这些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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