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忽然拐了个弯,把一缕哭声和几声呵斥卷了过来。那哭声细得快断了,像是蛛网上挂着的露水,刚飘到耳畔就被粗暴的声音劈开。呵斥声尖利、做作,像锈铁片在石板上刮,硬生生撕破了林子的静。
烛的肩线猛地绷直。黑衣下摆无风自动,像有东西在布料底下游走。
余文立刻蹲下,膝盖陷进落叶堆里。冰凉顺着裤管爬上来,他没动。学着烛的样子贴住树干,指尖在腕表上轻点两下,灭了所有光。两人成了林子里的影子,只剩眼睛还活着,盯着声音来处。
烛先动。脚落下去时几乎没响,专挑叶厚的地方踩,绕开枯枝。余文跟上,目光锁住前人的脚后跟,步频一拍不差。训练过的身体记得每种节奏,很快两人的脚步就融进风声里,再听不见第三种动静。
转过弯,空地摊在眼前。一口压水井,旁边倒着个破桶,浑水在地上洇了一片。没人。方才的动静像从没发生过。
余文扫视边缘。湿泥上有几道新脚印,深浅不一,像是拖拽留下的。草被踩进泥里,折断处渗出黑汁,气味熟悉——和那些被诅咒的东西一样腐朽。他屏住呼吸,视线顺着脚印滑向那片浓密灌木。枝条扭成怪形,像无数攥紧的手,把缝隙封死。
烛已到了井边。半蹲,指尖拂过木桶裂口。粗糙木茬上,几道暗红刮痕藏在泥污下,像是指甲抠出来的。他的手没停,移到水渍边缘一块颜色更深的泥地。那里混着些近乎透明的丝状物,若非指尖带起一丝微光,根本看不见。
烛眉头微蹙,金瞳收缩,盯住灌木丛。周身气息骤冷,像刀出了鞘,随时准备斩开那层黑影。
“走了,没线索了。”余文走到他身旁,声音压得很平。烛没应,指尖在那丝状物上顿了顿,忽地收紧。起身时目光钉进灌木深处,仿佛要凿穿那些扭曲枝桠。那股锐气没散,只是沉下去,潜入更深的暗流。空气里的弦绷得更紧,无声无息。
“嗯。”烛的声音比风还轻,喉间滚过一个音节。收回视线,转身干脆利落,黑衣划出一道冷弧。“去村里。”
余文心里掠过一丝疑影。脚印、黑汁、刮痕、粘丝……每一处都写着冲突,可人呢?哭声和骂声怎么突然就没了?他又看了眼那片死寂灌木。枝条投下的影子交错如牢笼,里面漆黑一片。
却让他觉得后颈发凉,像有蛛网贴着皮肤爬。
烛已经迈步,速度比先前快了几分,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余文压下念头,快步跟上。
两人离开空地,重新踏上通往落霞坳的小径。身后林木渐密,遮住了那片怪异之地。但那股混着哭泣、呵斥与腐液的气息,仍缠在心头,挥不去。他忍不住再看一眼烛的背影——挺拔,孤寂。拳头在袖中悄然攥紧。
土路踩在脚下,发出细碎沙沙声。南方午后阳光刺眼,照不进村子的闷。沿途村民停下活计,目光黏在他们身上。好奇裹着警惕,薄得像层冰,轻轻一碰就会裂。
老农扛锄拦路,牙缝夹着草屑,笑得迟缓:“面生啊,来咱这有事?”手指摩挲锄柄,指节泛白——典型的防御姿态。
余文上前一步,右手垂侧,掌心微展,做出示好姿势。脸上带笑,语气自然:“老人家好,我们是省城民俗协会的,我姓余,这位同事。听说落霞坳保留不少老传统,春耕祭祀、秋收祈福这些,想来记录点资料,给文化留个档。”
他特意提了查过的习俗,避免露馅。老农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最后落在烛身上。黑衣人站在半步之后,冷意如障,格格不入。老农眼神闪过惊惧,又迅速掩进憨笑:“哦哦,文化人!好事好事!规矩都在,你们随便看随便问,村里人都好说话!”
嘴上欢迎,身子却侧了侧,锄头横在路中,挡住村内方向。脚尖朝余文,脚跟对外——驱赶暗示。余文心里一沉。这村子的防备,已刻进骨血。
“谢谢您,不打扰干活了。”余文笑着绕开,带烛前行。擦肩时,听见低语:“黑衣服……又是黑衣服……”像针,扎进心里。“又是”——以前来过穿黑衣的人,且未留下好印象。
五百米后,李家院子出现。竹篱新扎,接口泛青;地面夯得平整,连草都不长一根。唯有墙角破陶罐插着几支枯菊,透出唯一活气。
瘦小女孩正扫地,扫帚比她高。每扫一下,身子晃一晃,仍认真清扫早已洁净的院面。星瞳。洗白碎花衫,领口补丁,裤脚卷至膝,小腿细如麻杆,疤痕隐约可见。
脚步声响起,她骤然僵住,握帚手紧,指节泛白。抬头见陌生人,眼睁大,如受惊小鹿般后缩。片刻,丢下扫帚转身就跑,细弱嗓音压着哭腔:“娘!娘!外面……有客人来了!”
扫帚摔地,竹枝散开如爪,在平整院中格外突兀。
蓝围裙妇人快步迎出,手沾面粉,笑得洪亮:“哎哟贵客临门!快请进!我是星瞳她娘,王翠花,叫我翠花就行!”说着便抓余文手臂往里拉,指甲几乎嵌肉,笑容与力道不符。
她目光飞速扫过二人,检查衣着神态随身物。笑热烈,眼角挤纹,眼底却藏精算——评估价值,权衡麻烦。
屋内昏暗,黄泥墙开裂露草。灰褂汉子坐桌边编竹筐,手粗如树皮,动作却灵巧。见客即放活计起身,双手反复擦围裙,局促:“两位先生快坐,家里简陋,别嫌弃。”
李建军,星瞳养父。余文注意到:左手小指缺一截,伤口发黑旧伤;编筐时右食指微颤——酗酒或重伤后遗症,与其“老实”外表相悖。
星瞳躲在王翠花身后,只露双眼偷看。紧贴母背似求护,母亲转身时却又后缩,显出恐惧。脸带乖巧假笑,眼神常低垂,唯无人注意时才飞快扫视屋内陈设——无童真好奇,唯深藏不安。
余文落座,目光温和环顾。旧桌有深划痕,却擦得发亮;半旧衣柜贴褪色福字;窗台搪瓷缸崭新,“劳动最光荣”字样与周遭破败格格不入。屋子整洁得刻意,似为迎接检查而非生活。
“我们是民俗协会的,来记录些老风俗。”余文启话,语气轻松,“比如春耕祭土地神?秋收庆祝仪式?平时贴窗花、挂护身符吗?”
王翠花立刻接话,声更热:“有!怎么没有!春耕杀鸡抹血碑上求收成;秋收全村老槐树下摆酒唱山歌!窗花嘛,星瞳会剪,就是不好看,瞎胡闹!”说罢将女儿推出,“快给先生看看,别藏着!”
星瞳身形晃,险摔倒。低头绞衣角,声细如蚊:“我……剪得不好,先生别笑话。”被推瞬间,肩部内缩,似避痛击。
李建军偶补几句,“对,翠花说得对”“都是老规矩”。当余文问“村里最近有无特别事,如怪天气、少见动物”,他手上竹条“啪”地断裂。本能看向王翠花,见其微摇头,方笑道:“没有没有,一直平平静静,没啥特别事。”
烛坐在角落的木凳上,像一尊被遗忘的旧物。他没看任何人,只是垂着眼,指尖轻搭在膝头,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停驻。
偶尔,他的金瞳会缓缓抬起——掠过李建军颤抖的手指,扫过王翠花嘴角抽动的肌肉,最终落在星瞳身上。那一眼停留几秒,又无声垂下,眼底闪过一丝冷得发暗的东西。
余文一边和李家夫妇说话,一边用余光打量女孩。她的“乖巧”太完整了,像一段预设好的程序。
王翠花一瞥,她立刻转身倒水,杯子端得稳,滴水未洒;李建军咳嗽一声,她马上取来烟袋,装烟丝不多不少,刚好够抽一轮。这不是亲近,是训练。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回应大人的需求,却透着骨子里的麻木。
她站回王翠花身后,双手交叠,头微低。余文注意到她左手食指关节处有一道新鲜伤口,血珠还在渗,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划开的,没包扎,只拿衣角蹭了蹭。
当他的目光落上去时,星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飞快把那只手藏到背后,像藏一件不该存在的证物。
“这丫头就是手笨,干活总爱受伤。”王翠花笑着拍她后背,力道重得让她晃了晃,“平时让她小心,就是不听。”
那手掌落下时,星瞳咬住下唇,脸埋得更低。
谈话间,王翠花忽然撩起碎发,露出耳朵上的金耳环。崭新的,在昏黄灯光里闪着光,与她洗得发白的围裙格格不入。
“哎哟,忘了摘了。”她摸了摸耳环,语气轻描淡写,眼里却有炫耀,“孩子她爹上个月去镇上打的。自从星瞳来了,家里运气就好起来了,时不时能捡到些小玩意儿,换了点零花钱。不算值钱,图个吉利。”
余文的心沉了一瞬。
他说不清为什么,但当他听见“亮晶晶的小玩意儿”这几个字时,星瞳的脸色瞬间褪成纸白。她攥紧衣角,指节泛白,呼吸急促起来。
而王翠花说着,伸手搂住她的肩,手指随意按在她上臂。星瞳猛地僵住,眼泪在眼眶打转,却硬生生忍住,只咬着唇,低头不语。
余文的目光滑向她挽起的袖口——布料被掀开一点,露出一小段青紫淤痕,新旧交叠,像地图上的河流,刻在苍白皮肤上。
就在这时,烛动了。
他指尖轻轻敲了下桌面,声音极轻,“嗒”。
余文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窗台外沿,不知何时多了一颗玻璃珠,淡蓝色,圆润剔透,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正是他们白天在溪边见过的那种。
它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像故意留给人看见。
王翠花的眼睛立刻亮了,笑容更深,带着贪婪:“瞧瞧!说着就又来了!”她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拾起玻璃珠,用衣角擦了擦,塞进围裙口袋。动作熟练,像做过无数次。
星瞳看见那颗珠子时,身体明显抖了一下,眼神充满恐惧。她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却在王翠花回头的一刹那闭上了嘴,低头,再不敢看。
余文和烛对视一眼。
他们都懂了。
这些“小玩意儿”,不是好运,是代价。
寒暄几句后,余文借口要看老槐树,起身告辞。王翠花热情相送,嘴里不停念叨:“晚上没地方住就来家里凑合!”李建军站在一旁,憨笑,始终没开口。
走出院子,余文长吐一口气,胸口的闷压终于松了些。
“表演痕迹太重。”他对烛低声说,声音里压着怒意,“星瞳至少有三处新伤,淤痕形状像是棍击或拳打所致,加上手指划伤,还有她那种条件反射般的害怕……她是被长期虐待的。”
他调出手腕上的记录仪,“李建军和王翠花是典型的共犯式施虐。他们看她的眼神,不像看孩子,更像看一件能生财的‘工具’——或者,一个会下金蛋的鹅。”
烛望着村落深处。那里的能量波动浑浊如泥,混杂着恐惧、贪婪、麻木的气息,几乎凝成实体。
“她灵魂的光,很弱。”他罕见地说了一句带情绪的话,声音依旧冷,“被污秽缠绕。干预者是唯一的变数,在护她。”
“我们现在怎么办?”余文问,心里焦躁,“直接揭穿不行。村里人都在维护这个假面,肯定知情。我们没证据,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她处境更糟。”
烛没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目光扫过路边房屋——每一家都门窗紧闭,院子整洁得异常,像是在躲避什么。
“看。”他说。
余文明白了。他在引导观察村民的反应,从沉默中找裂痕。
两人放慢脚步。余文假装对建筑感兴趣,不时举起忆镜拍照,实则记录每个路人的微表情。
一个纳鞋底的老太太看到他们,立刻停下针线,直勾勾盯着,直到人走远才低头——可手还在抖,再没缝下一针;两个玩耍的孩子见忆镜举起,瞬间被妇人拉回屋内,门“砰”地关上;连村里的狗,也只是低呜,不敢吠叫。
余文心越来越冷。
这不是偶然的沉默,是规则。村民们或许不是动手的人,但他们用回避、包庇、装聋作哑,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星瞳困在其中。他们怕的不是外来者,而是真相撕破村庄的“淳朴”假面。
走到村中央的老槐树下时,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男人走来。衣服熨得平整,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与周围粗布短褂格格不入。头发梳得油亮,金边眼镜后的双眼精明如刀。
“两位是省城来的民俗研究员吧?”他主动伸出手,掌心干燥,握手力度恰到好处,“我是村支书,王建国。听说你们来采风?欢迎啊!咱们落霞坳虽偏,民风淳朴,夜里睡觉都不用锁门,从没丢过东西!”
他说这话时,右手不自觉摩挲着口袋——那里鼓着,像是藏着记事本或对讲机。
余文笑着握手,心里警铃已响。
反复强调“淳朴”“夜不闭户”?这是在划界线。
“王支书客气了,我们就是来收集些民间故事、节气习俗之类的。如果有老人愿意讲讲,那就最好不过了。”余文顺势接话,压低姿态,淡化调查意味。
王建国眼中闪过一丝光,目光扫过忆镜,又掠向烛。
烛仍站在半步之后,周身冷意如屏障。王建国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好办!我这就叫老会计过来,他肚子里全是老辈的事。你们今晚就住村部,我让炊事员加菜,边吃边聊,也省得你们乱跑。村里有些路没修,黑灯瞎火容易磕着。”
听着周到,实则收网:“别自己查,想知道什么,我安排人告诉你;晚上别出门,留在我的视线里。”
“多谢费心。”余文婉拒,“我们带了帐篷,打算在山上扎营,方便记录清晨活动。至于老会计,明天我们亲自拜访就行,您指个路就好。”
王建国笑容淡了,手指在口袋里攥了攥,又松开:“这样啊……也行。老会计家在村东头,门口有棵枣树,好找。不过山上凉,要是有情况,随时往村部跑,我24小时都在。”
说完,他退后两步,侧身做出送客姿态:“我还有事,先走了,明天见。”
他走几步,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他们没跟上来,才加快脚步拐进小巷——那是通往村部的方向。巷口站着两个迷彩服青年,见他到来,立刻立正,低声汇报。
“他在监视我们。”烛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巷口,“那个方向,还有血腥味。”
余文心头一沉。
血腥味?
他不敢深想,只将刚才的画面刻进忆镜:王建国提到“老会计”时眼神闪躲;拒绝留宿时无意识摸领口,像在掩饰谎言;离开时的回望,暴露了他的戒备。
这些碎片正拼出落霞坳的暗面。
两人不再停留,沿土路向外走。
沿途村民已归家,炊烟袅袅升起,却听不到笑声、闲谈,连狗吠都没有。整个村子像被按下静音键,只剩烟柱在暮色中缓缓上升,透着死寂。
走到村口,余文回头望去——夕阳下的落霞坳一片宁静,瓦片泛着橘红光,美得像画。
可他知道,那是牢笼。
他想起星瞳眼里的恐惧,想起王翠花口袋里的玻璃珠,想起王建国刻意的安排,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他们不是天生的恶人。”他低声说,声音复杂,“李建军的手在抖,像长期被胁迫;老太太看到我们时手指发抖,眼里有愧;甚至王建国……这个村子,像是被某种力量控制着。所有人,在沉默中成了帮凶。”
烛没说话,只是加快脚步。
山路渐暗,夕阳沉入地平线,天空由橘红转为深紫,终被夜幕吞噬。山风拂过,带着草木清香,却吹不散余文心中的压抑。
他知道,真正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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